第二十五章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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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做什么,不用你管。今天,只谈,风花雪月,不,商国,事。”半醉半醒之中,李捷摇晃着碰倒右手边的香炉,“咣”的一声,吓得一旁的宫女花容失色。

    裴显并不去看现在的皇上的丑态,他微微抬起下颚,凝视着这极尽豪奢的堂宇正中那张鎏金龙椅。他笑了,抬起脚步,慢慢自御阶走近,出神地抚摸着这座椅,那眼神仿佛整座江山已尽在脚下。

    “你做什么,裴显,你给朕下来。”无论如何,即便在不济的帝王,只要他坐上来那泛着金光的座椅,他的思想便于常人不同,被搀扶着坐上龙椅的帝王是悲哀的,终日担心着自己的身下的那张椅子,如同一只疯狗守护着自己的骨头。李捷再昏庸,他究竟还是帝王,看到眼前的场景,他也就像一只被抢了骨头的狗一般,叫着,嚷着,冲了上去。

    一瞬间,李捷的眼中除了红色再没有多余的色彩。他伸出手相再一次触摸那本应是金色的一切,最终无力地垂下。

    是多久了,没有这么无拘束地躺在地上,对了,二十年了,父王说太子就要有储君的样子。父王,孩儿不孝,大唐亡了,父王,孩儿真的不想作皇帝。

    一个帝国的衰亡伴随的并非一声巨响,而只是街头小巷,天桥之下,说书人的一声叹息,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多事之秋,南唐的败亡,也只是惊涛骇浪之前的一星小水波而已。

    那一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马前小卒,和其他士兵不同的只是我很幸运地被选作将军的近卫军。所以我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将军的一举一动,将军常说,如果你不去用敌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战袍,那么你只能是别人战袍的染料。对于将军的话我深信不疑,是以我相信我会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对了,我叫李德,字季根。因为五行缺木,所以父亲给我的字是季根。那一年我二十岁。

    这场战斗是我从军后参加的第一场战斗,临行前我对爹说,我会让李家的门上多一块匾额。如果我活下去的话。

    黑雕盘旋在城墙之上,每一次俯冲,它的利爪便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金属的光泽。伴着一声尖叫,带走一块面皮或是啄下一颗眼珠,我不知道,对它而言人是否和草原上的狡兔无异。也许就是的吧,我知道将军军中的许多人,不喜欢钱财,不喜欢女人,我问他们喜欢什么,他们告诉我,他们喜欢看着敌人的鲜血从脖颈断裂处喷涌而出的画面,喜欢那随之而来的浓重的血腥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一夜没睡着,害怕晚上他们将我的身体变成他们最喜欢的画面。

    将军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感情变化,他一直都是那一副表情。应该是觉得无聊吧,这样的战斗,殊无悬念,未战而胜负已分。将军不是我这样的新丁,看见每一次白刃交接都会心跳不止,听老兵们说,最近一次见到将军激动是半年前的淮南寿春一战,史初率三万余唐军战至最后一卒,全城百姓无一幸存,那一战将军的玄甲因夜深露寒而为鲜血冻结,火光之中却见将军眉飞色舞,狂笑着甩去战甲,轻衣匹马割敌首级如斫草木。

    在战场上可以从人们眼中看到许多不同的情感,恐惧,绝望,无助,乃至嗜血,杀戮,但现在将军的眼中我分明看到了寂寞。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跟在将军身后。

    天空渐渐由湛蓝转向血红,将军应该是有些不耐烦了吧,确实这座城池并不算太高,守军仅仅万余,从进攻到现在已近半日,眼见天将黄昏,将军会如何呢?这时候我慢慢地转过头,很轻微,不敢让将军发现。下一刻所见却教我想起了我那最喜欢坐在老树屯子上抽旱烟的爷爷。

    将军缓缓地抽出他的长剑,马迟将军心领神会地与他对视一眼,将旗翻涌,所有人不顾一切地向前涌去,我看见将军一马当先,直冲向最近处的云梯。这一天,是我这个战场新丁初次领会到什么是南人口中的死神将军。在沙场上,他的人,他的剑,他的雕,便如同九幽的催命牌一般,见者必死。

    而今天,我也杀人了,我清楚地记得,这一战,有五个军人死在我的刀下,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我真的很怕,我看到他死前由愤怒和恐惧交织的脸颊,那一刻,我生出一种怪诞的感觉,仿佛那即将死在刀下的是我自己,当我的刀锋划开他劣质的皮甲,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我一脸,是咸的,和我受伤时流出的血一样的味道。原来我们都是人,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那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要杀人?

    想着这些,我发抖地手再也握不住那柄钢刀,我抬起头看着天空,天不应该是蓝色的吗?为什么现在却是血红色的?难道说天也要我们用自己的血来祭奠?

    “啊”身后蓦然传来的一声呻吟,我回过头,正好看见将军抽出刺入他身体里的剑,将军的眼神就和小时候坐在老树茬上的爷爷一样,三分写意,七分陶醉。他看了我,在看了看我跌落在地的刀,“将军,我……”他会不会杀了我?这是我脑中忽然出现的念头,不能杀人的兵,将军应该是不需要的吧,于是我闭上了眼,我想到了老爹,想到了我妹妹,还有老李家的匾额。

    “杀人,或者被杀。”很意外,将军只是和我说了这六个字,便转身继续杀敌。留下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六个字。杀人,或者被杀,原来根本不由得我想的太多,有些事作了选择和不作选择,结果是一样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我下去,所以我要杀人,杀很多的人,直到没有人能够杀我。

    重新捡起我的刀,我知道,只有握紧它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又是一次血液的喷涌,再一次划开敌人的皮甲,看着血液如泉水般喷出,我知道他就快死了,他也许还有老夫还有妻小,但无奈他的结局只有一个,死。我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我清楚,他再也没有杀死我的能力。他死了,我活着,这便是结局。

    从将军抽出剑到整座杨范城被攻克,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将军恢复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许是现在的军中有着太多没见过多少血的新兵,又或者只是将军想杀人而已。将军下令,屠城,鸡犬不留。我看到马迟将军和将军争辩了很久,但是没有人可以改变将军的决定,包括陛下。于是我们将刀口重新对向城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妇女老弱,杨范城中五万人家,便在今天全部化作冤魂。

    半柱香的时间,我感觉我的刀已经卷刃了,下意识地挥舞着钢刀,右臂早已麻木。我杀了多少人?自己早已既不清楚了,算算怎么也有一百多吧,将军说城中的物品补给一律上缴,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杀人,从老家一同参军的老乡对我说现在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就像一只饥饿的狼,他从头到尾只是看着我杀人,他的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沾上血,我知道,他活不长了。要活下去,总得付出些代价。

    须臾,将军击鼓召集我们这些侍卫军,因为屠城清理尸体时,没有发现太守续签的尸体,有人看见破城时,徐虔偷偷骑马逃了出去。将军让我们跟着他的雕去追徐虔,无论如何带回他的头。他看了我们一会,似乎还记得我,将军教我带队,领三十骑,全力追赶。天色将晚,一旦入夜,就连将军的雕也追不到了,所以我们要尽快追上。

    “弟兄们,走。”我不明白为什么将军会让我们这些刚刚打完第一场仗的新兵去追徐虔,但我很清楚,追不上,我也就不用回来了。“驾,驾。兄弟们,快。”

    北方的春天白天并不长,我估计没有多少时候,天就会暗下来,除了更用力地鞭打战马之外,我没有多余的选择,其实我的手已经很酸了,可是很奇怪我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抬头看着远方的黑雕,渐渐地一人一骑,出现在前方,追上了,他也发现了我们,惊恐之中,鞭打战马的声音远在我们这里也清晰可闻。他的战马似乎是大宛良驹,先前是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追兵,一直不紧不慢地走,我们追了一段路发现很难追上。

    “扔下你们的盔甲,干粮,只带一把刀。”我第一个抛下所有的装备,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眼见就追上了。

    “小德子啊,你知道这山里什么东西最狠么?”不知为何我想到爷爷死前和我说过的这段话。“不知道,是熊瞎子?还是花斑老虎?”我还记得那时自己摸着脑袋的窘态,那时爷爷吸一口旱烟,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坐在树茬上,陶醉一会儿说,“都不是,被逼到死角的癞皮狗是最狠的。记着小德子,以后逼人不能太急,不然你会吃亏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