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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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宝玉这几日都无精打采,每每若有所思的。若无有时竟能自己独个儿坐上半天,同平日爱笑爱闹的光景大不相同。他屋里的人瞧在眼中,不免担心起来。因说他可是犯了甚愣忡之症,商议着要不要去禀报与上面。

    别人不知,袭人却是晓得个中缘故的。但正因此故,也无法可劝,只能设法儿寻些事来分分他的心。

    这日用过午饭,见宝玉又在小案前呆坐着,遂说道:“二姑娘她们要搬往太太那边儿住呢,这几日正张罗着收拾东西。听说三姑娘许多字纸笔贴,交与旁人皆因不识字、理不出来,只得自己慢慢的收拾,你何不去帮帮她?”

    这一句提醒了宝玉,因说道:“这几年都住一处的,这下乍然去了,未免冷清。”

    袭人笑道:“不过搬到别个院子去,哪里就算做分开了?也是老太太想着你们住得太近未免局促,好意令主子姑娘们日常宽展舒畅些,偏你又抱怨!”

    宝玉只不过随说,听袭人这么着,也不回嘴,一笑便出来了。来至后头,果然探春屋里正乱作一团,几个小丫头子拿着藤箱抹布,正要凑上去帮手,却被翠墨叫开:“你们不认得字,别混拿混放的,否则到了那边还要重理一回,岂不更添乱?”

    旁边侍书拿了一卷细油<扎起的纸,微微掀起一角,看罢问道:“姑娘,这一卷儿去年写成的字,放在哪个箱子好?”

    探春正忙理着一叠碑贴,闻言说道:“是不是清油竹纸的那一卷儿?若是,便放到那只蓝底白点儿衬里的箱子里。”

    先时见她们如此忙乱,宝玉也不动,只在一旁看着。听至此处,忍不住笑道:“三妹妹身边的姐姐倒都是出挑的,不独认得字,还能辨识纸笺。”

    春原本正半蹲着,闻得是他的声音,便起身冲他点了点头道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个小丫头,示意她归拢到某只箱子里,才向宝玉说道:“也是我多事,因想着她两个的名字好,若目不识丁反倒辜负了,平日得空便教了些字将我喜欢的纸墨拣几样与她们认得了——二哥哥,这边忙得没地儿下脚的,今日只怕要怠慢你了。”

    宝玉笑道:“知道忙。今天我正是过来帮手地。”

    这话若换个人说出来。探春必定欢喜既是宝玉说地。只能摆手摇头。婉拒道:“罢了罢了。你再一来。还不晓得要乱到甚么时候呢!今儿若是不理顺出来。明儿又得再耗上一日功夫。”

    宝玉也知道自家手拙。因见翠墨侍书都在就打消了先前帮手地念头。只管在一旁看着。见探春将那端砚湖笔徽墨一一地理出来。又并许多字贴拓碑。足将一只大箱子装得满满地。几差不进手去由赞道:“单看这箱东西。可知三妹妹是真心喜欢写字了。”

    后又打理起旁地琐碎东西来。宝玉因见其中皆是用旧使老地小东西不感兴趣。只管顺手捡了一本旧时地描红薄子出来翻看i着说道:“妹妹小时候写地字。同现在地比真是天上地下。”

    因众人都在忙虽他说话儿时还是会应和一两声。终究不甚热络。看了一会儿。宝玉便索然无味起来。又不好就说走。便只管在一旁袖手看着。看了半晌。忽觉得不妥。因问道:“三妹妹。东西可都打理完了?”

    探春抓起帕子拭去额上一层薄汗。说道:“衣裳甚么地。并几样大件地摆设。自有人去收拾。这些零碎细琐地东西我自己来弄。今儿一早便开始收拾。估摸着明儿再收半天。也就差不多了。”

    宝玉听说,便知道这些就是探春身边所有的小件体己东西了。因他方才看着,总未见探春摆弄过放金玉小件儿东西的匣子,且又见许多器皿亦是素淡无华,与他屋内精致奢丽的光景大为不同,便认定探春东西太少、摆设太素净了。

    宝玉正将这些默默记在心中,只听探春又催他:“过会儿要搬架子高处的书了,仔细灰落下来迷了眼,二哥哥快往别处坐坐罢。”宝玉听罢便赶紧走出来,因想起黛玉说过今日要做针线,自己若过去,只怕搅扰到她。又不想往贾母或王夫人处去,又不想回房。想了一回,记起上次曾爽了薛蟠的约,便决意过去一趟,向他说一声儿,顺道也看看宝钗。

    去至梨香院,下人只当他来找薛姨妈,因回说:“我们太太带了姑娘出门去了,爷改日再来罢。”

    宝玉得听,便知她们又走亲戚去了,也不理论,只说自己白走了一趟。方要回去,却听见内院传来鼓噪喧哗声,且那声音颇有几分耳熟,便问里头是谁。

    那下人回说道:“我家爷今日回请隔壁小蓉大爷和蔷大爷坐席,刚刚醉了酒回来,

    是酒气儿没散,正欲歇息呢。”

    一语未了,只听里头又传来哄然之声,这次却是叫好。宝玉听了,不免好奇心炽盛起来,意欲要进去看一看。薛家下人因晓得他是荣府最尊荣的公子哥儿,且少主人屋里也没甚妨碍的,故便由着他去,并不相劝。

    穿过月洞门,但见房门大敞,宝玉一眼便将屋中光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屋中好几个人,除开贾蓉贾蔷,余者皆是贾氏旁宗。此刻这些人正将薛蟠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儿团团围在中心,贾蓉站在薛蟠身旁,只管推搡他,嘴里还说道:“左右姨太太她们不在家,你现一个又如何?难道素日的威名,皆是假的不成?”

    宝玉听了这话不解,又见贾蓉不独同薛蟠说话儿,还嘻笑着又去推那男孩儿,因不认得那人,遂也将他打量了一番,只见他穿得轻浮俗丽,眉目却倒也还算清秀。

    正惑贾蓉为何如此时,只听薛蟠哈哈笑了两声,大着舌头说道:“原是这些人不入我的眼,你又何苦来劝我?”

    听他如此说,众重又鼓噪起来:“薛大爷眼界高呢?连他也看不入眼,那我们可再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谁可看了。”

    贾蔷笑道:“老薛,那你便将看得上的说来听听,好让我们也开开眼。”

    薛蟠原本醺醺软摊在椅上,听了这话儿,拄着手挣了两下,坐直了身子,猛然向前一捞。那贾蔷还只管嘲笑盘问,哪想他突然伸手来揽?一个踉跄,险些坐倒在薛蟠怀里。贾蓉见了忙伸手扶他。还未站稳,便听薛蟠拍着手笑道:“何必问呢?可不就在眼前儿站着!你只管来,我只管接!”

    屋内诸人听了这话,不觉面面相:起来。再看贾蔷,面皮业已涨红。这时,却又有个声音插进来:“这是怎么说?薛大哥做甚么叫你只管来?”

    是薛蟠今日有空,便一早将贾蓉等几个找来还席。这些人因见请的是午宴,直嚷嚷着不过瘾,意思还要薛蟠连着喝一日,将晚上的也一并请了。薛蟠倒也应了,只是不想他喝得爽快,倒得更快,两壶酒一下肚,不单上了脸,还纵情大闹起来。贾蓉等命店家来喂了几回醒酒汤,却总也灌不下去。见闹得狠了,便只得打消了取乐一日的主意,将他送回家来。

    回来后却因见家中无人,陪酒的相公又有意要兜搭着再添位熟客,便趁着薛蟠酒醉,拿些言语手段来挑弄。贾蓉贾蔷见此,岂不有好事的?非但不劝,还一并窜掇着闹起来。见他两个如此,旁的人自然也是帮衬。故而虽名为送薛蟠家来歇息,究竟薛蟠回来这半日,总是被他们闹着,并不得生。

    却不想蟠醉中不知轻重,大声嚷嚷出那番话儿来,直将个贾蔷臊得满脸通红,却又不好发作,说不得强自忍了。众人见他那一张俊白面庞上满布赤霞,待怒不怒的模样儿,皆悄悄在心中感叹怨不得薛蟠如此说。正是尴尬时,忽又插进来个宝玉,那光景不由愈发难堪了。

    呆了一呆,贾蓉咳嗽一声,说道:“原是薛大爷醉了,我们正打发他去睡呢。”

    宝玉因奇道:“交由下人来侍候便可,你们何必亲自动手?也太过小心了。”由是心中并不相信贾蓉这话儿,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只见那小相公两眼如带了钩子一般,滴溜溜转来转去,又见众人神情暖昧,悄悄在旁挤眉弄眼的打暗号。

    这些情状若是放在往常,他倒并不会留神。只是如今他本是年纪渐长,前儿又得了那一场绮梦。

    几般要因一加叠,往日不曾留心的那些事情,忽而便点点滴滴尽涌上来,如得了印记一般,就此打通了大半关窍。

    贾蓉见宝玉也涨红了脸低下头去,连忙打个哈哈,连声唤下人快上来服侍薛蟠歇息,顺口又说几句,便催促着同众人一道走了。宝玉见薛蟠醉得沉了,又见他家人都上来服侍,便也告辞了。

    出来外头,跟他过来的茗照眼见了不免唬一跳,忙问:“二爷可是发热了?怎的脸红成这样?”宝玉并不言语,只管闷头朝前走着。茗跟他日久,素知他脾气,见他不答,只当他心里又起了些傻念,便不再理论。

    回去后袭人见宝玉脸上比出去时更又添了郁郁之色,不免焦心,然终也无他法可解,只得依然拿别的话来分岔他的心思。但任她说甚么,宝玉依然只管愣愣的发呆。直到晚饭时见着他几个姊妹,一处坐着说些闲话儿,方觉好些。

    后复又想起探春之事来,便抽空悄悄同贾母嘀咕了一番。因有这件事打岔着,倒暂又将先前的心事压下一些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