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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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古山的海拔被日军的炮火生生地削掉了几公尺,但我们仍然像钉子一样死死地扎在106师团的命门上,让它动弹不得。日军第二天的进攻在天没亮就开始了,一队又一队绝望中的日本士兵在地空炮火的支援下几乎没有间隙地向我们发动集团冲锋。

    已经无法行动的张灵甫抱着一挺“捷克”轻机枪坐在一个散兵坑里继续指挥我们的战斗。而我们这些还能动的人,挥舞着大刀一次又一次把冲上来的日军砍下山。原本在附近的我们的部队,此时不知道去了那里,通讯兵一次有一次歇斯底里地对着话筒吼叫,耳机里除了电流发出的噪音,听不到任何回答。我们这几百个半死不活的人孤零零地守着这座已经被炸秃了的山峰,面对着四周潮水般的日军,只能拼着老命等待黑夜的降临,好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今天伤亡多少?”张灵甫半躺在散兵坑里问我。

    我说:“212个,还剩不到200人。”

    张灵甫说:“明天就是重庆下达的最后日期了。但愿山下的部队能够吃掉106师团。”

    我回头忘了一眼远处烧红了的天,说:“您看,杨镇那边正打着呢。下午咱们的压力小多了,估计是都调到那边回防他们的师团部去了。”

    这时通讯兵背着无线电台跑过来,兴奋地叫道:“团座联系上了!联系上了!师座要跟你讲话!”

    张灵甫挺着身子张着手说:“快给我!”

    通讯兵把耳机和话筒一股脑塞进了张灵甫的手里。

    张灵甫冲着话筒激动地说:“我是张钟麟!我是张钟麟!”

    耳机里传来了王耀武的声音:“灵甫啊!我是王耀武!再坚持一下,第四军正在围攻106师团师部。我已经和军座谈妥,明天全军炮火归你指挥!一定要守住张古山!等胜利之时,我王耀武八抬大轿接你下山!”

    黑暗中,张灵甫泣不成声,他说道:“师座放心!您对我的再造之恩,我定当以死相报,上不愧对国家百姓,下不愧对您的苦心!”

    放下话筒,张灵甫擦了一把眼泪,点上一支烟说:“就看明天这一锤子买卖了,把武器弹药都集中清点一下。”

    我说:“咱们带来的弹药都打得差不多了,现在弟兄们用的都是日本人留下的。”

    张灵甫问:“迫击炮弹还有吗?”

    我摇摇头:“上午就打光了,连马克沁的子弹都没有了,机枪手现在都在用九二式呢。”

    张灵甫嘬了几口烟说:“反正人也不多了,把人从前沿和一防都撤下来,明天我们就固守二防和三防。后边的重伤员一人发一颗手榴弹。”

    “还有!”张灵甫从身后拿出炮队镜递到我手上说:“小贺下午牺牲了,明天你指挥全军炮火攻击。你会吧?”

    我接过炮队镜说:“会!”

    夜深了,我们坐在战壕里等待黎明的到来,没人说话,麻杆靠在我的身上睡着了,不时地轻生呻吟着,他腿上的伤在梦里还折磨着他。

    这时,战地上传来一阵陕北信天游:“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那是张灵甫在唱,歌声时而幽远时而高亢,听得我们心如止水。

    麻杆突然问:“你会唱吗?”

    我说:“信天游我不会,我就会唱京剧!”

    麻杆挪了一下身子说:“唱一个嘛!”

    我清了清嗓子学着马派的唱腔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你又夺我的西城。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心。西城外街道打扫净, 准备着司马好屯兵。 我诸葛并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你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你犹疑不定、进退两难,所为的何情? 我只有琴童人俩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莫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

    “好”张灵甫一声叫好。

    不知是谁开了头,我们唱起了军歌。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旌旗耀,金鼓响,龙腾虎跃军威壮,忠诚精实风纪扬。

    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

    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们越长声音越大,越长越有气势,那一股豪情直冲天际。

    第三天,106师团开始了最后的疯狂,漫山遍野的日军继续朝我们进攻。我背着电台在阵地每一个方向,指引我们的炮兵对日军的进攻队伍进行射击。失去理智的日军根本不顾炮火的弹压,为了求生他们依旧死命地往上冲,尸体铺满了山坡。

    “密位450,向左065、58师炮团10发齐射!放!”

    “密位790、向左033、51师炮团20发齐射!放!”

    我的喉咙都喊破了,仍然看不见日军退缩的意思。他们冲上左翼阵地和我们的士兵混战在一起,砍光一波,又上来一波。刀刃卷得已经不能再用了,我们就和他们滚在一起,拿拳头砸,那腿踢,拿牙齿咬!有的士兵在杀死了眼前的日本兵后,才发现自己的肠子已经撒了一地。整个阵地上,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我在中央阵地上呼叫着炮火支援渐渐松动的左翼。一旁的张灵甫抱着“歪把子”朝那边一个劲地扫射。

    到了下午,守左翼阵地的大约几十个弟兄全部阵亡。日军占领了左翼。

    张灵甫命令把阵地全部收缩指三防这最后的一块地方。日军近得已经快跟我们脸对脸了。我们依靠最后的战壕和掩体和他们对峙着。

    我朝张灵甫喊:“太近了!!没法呼叫炮火了。”

    张灵甫喊:“让炮兵对整个张古山阵地进行全面火力覆盖!!”

    听到这里,我浑身一怔,张灵甫这是在自杀啊。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艰难地靠在沙包后边顽强地举着枪朝日本人射击,眼神里丝毫没有惧色。

    我此时心中一酸,我想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今天也许就真的死在这里了。天快黑了,整个万家岭地区已经是炮火的海洋,不能因为我们最后的松懈,葬送了整个战局,这样就算死了都没脸去见这三天来在这里倒下的弟兄,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我的眼前出现了林雪的面容,我可能是见不到她了,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快啊!!!”张灵甫大喊道。

    我举起对讲器,深吸了一口气喊道:“01 我是05、全军各炮团对张古山阵地进行全面火力覆盖!密位020、向右056、锁定目标、各团不间断射击!!放!!”。。。。。。。。。。。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有了知觉。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剧烈地痛着。我费力地拱开压在我身上的厚厚的泥土,把身子露了出来。天已经黑了,阵地上一片寂静,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炮声,我张着嘴大口地呼吸空气,弥漫在四周的硝烟呛得我不住地咳嗽。过了很久我喘匀了气息。我四处张望,满眼的弹坑,枪支,箱子,沙包和残肢断臂。

    我喊到:“还。。。。。。还。。。。还有活得吗!!!”

    “我活着呢!!!”远处传来了狗熊的声音。

    我从土里爬出四处喊:“团座!团座!”

    我凭着记忆爬向张灵甫所在的位置,我看到他歪在掩体外的一角,似乎还有动静。我捅了捅张灵甫,他“哼”了一声,看来还活着。

    “张秀!张秀!”我接着喊。

    “这儿呢!”张秀爬了过来。

    我在阵地上到处爬,嘴里喊着:“日军撤了,还有活得吗!”

    麻杆从土里钻了出来仰天大喊:“老子没死啊!!!”

    我看到长顺静静地躺在前边,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我急忙起身跑过,想把他从土里扒出来,当我扒了几下泥土后才发现,长顺只剩下半截身子了,血已经流干了。

    我喊道:“没死的,赶紧找枪,敌人一会就上来啦!!”

    事实是,日军没再进攻我们。

    入夜,106师团彻底崩溃了,士兵已经没有斗志了,开始四处逃命,最后除了松浦淳六郎代领少量残部逃出万家岭以外,整个106师团终于在10日凌晨被我们消灭干净了。这是我们抗战以来第一次成建制地消灭了日军的一个师团,也是唯一一次。

    敢死队上山时是600多人,等天亮救援部队来时,整个阵地上还有几十个已经没有战斗力的轻重伤员,也就是说日军哪怕再冲一次,张古山也就失守了。我们牙咬坚持到了最后,日军就差一步,结果功亏一篑。

    这一觉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依稀记得我是被担架抬下张古山的,身边还有老四和棍子不知道在争吵着什么。再后来,我困得不行,就睡了过去。

    等我微微睁开了双眼,我发现我已经躺在了一间干净的屋子里,四周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很暖和,很舒服。

    我用感觉在巡视着全身,我的四肢还都在,我确定我没缺胳膊短腿儿。这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耳边响起老扁豆熟悉的呼噜声。我侧头看了一眼,他躺在旁边的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这时,屋子的门被推开了。那个熟悉的我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林雪做到了我的身边,眼泪一个劲儿地掉,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无力地笑了笑说:“我想你了!”

    林雪摸着眼泪说:“我也想你!”

    我想抬手给她擦眼泪,但是试了几回都没有抬起来。

    我说:“别哭了。”

    林雪用她柔软温暖的手捂住了我那冰凉的手:“他们把你抬到医院,我才知道你上了张古山。吓死我了,来的时候都昏迷不醒了。”

    我笑道:“昏迷?我只觉得我困得要命,就睡着了。”

    林雪说:“什么睡着了,是失血过多昏迷了,你知道你身上几处伤吗?”

    我微微地摇摇头。

    林雪说:“9处,两处骨头都露出来了,取出的弹片就好几块。”

    我说:“我不是没死嘛!你还哭什么?是你给我作的手术?”

    林雪摇摇头说:“我不敢给你做,是张医官给你做的。”

    我说:“以前我老是见不到你,受伤了,可以看见你了。真好!”

    林雪撅着小嘴说:“别胡说了,我宁愿看不见你,也不想你死人似的躺在我面前。”

    我摩搓着林雪的手,看着她的脸,不停地笑着。

    武汉会战结束后,我们全军撤进湖南休整。日军自打武汉会战以后再也不提速亡中国的口号了,我们用几十万条生命换来了日军进攻速度的减缓。艰苦的相持阶段开始了。

    整个冬天,我都是在军部医院度过的,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身上的伤痛比起每天能看到林雪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她每天亲自给我做饭,喂我吃饭,给我换药。细心地呵护着我。我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乐于她这样的温暖。到了十二月,我可以下地了。每天著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和其他伤兵下棋扯蛋。有时玩疯了就和他们一起上街吃饭喝酒。林雪找不到我了,就会在驻地附近到处找,直到在某个饭馆发现了我,一脸怒气地把我押回病房,在指着鼻子把我教训一顿。

    我每次都笑嘻嘻地承认错误,但是九连长骚狐狸他们一勾我,我就又溜出去了。

    每天晚上,林雪都会到我的床前跟我聊上一会儿,她虽然是学医的,但是文采飞扬。我们一起说诗歌,说戏剧。一起背诵古人的绝句。那一刻是美好的,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清晨,林雪来到我的房间里,拉开窗帘说:“外边下雪了!”

    我有点费力地欠了欠身子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笑道:“好久没看见雪了。”

    林雪说:“赶紧洗脸漱口,我去给你作早饭。一会咱们出去走走,外边空气可好了。”

    城外已是雪的世界。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河流、树林到处都是银白色。漫天的雪花在我们四周飞舞。打落在林雪柔弱的肩头。她今天格外的高兴,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在我前边小跑着,不时捧起一堆雪,抛向半空。欢快地笑着。

    我慢慢跟在她后边,看着她小鹿似的乱跑,嘴里喊着:“小心脚下!”

    林雪在不远处站定,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句芒宫树已先开,珠蕊琼花斗剪裁。”

    我走上前对道:“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

    林雪想了想又说:“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接着说:“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林雪笑着说:“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我对:“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林雪一撅嘴说:“不理你了!”

    我笑道:“对诗输了就耍赖!”

    我俩走到河边,林雪轻轻地靠近我的怀里,看着远处说:“打完仗,咱们俩就回北平!你答应我不能死了。”

    我双手搂住她身子说:“我答应你!”

    林雪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脸贴着我的脖子说:“别再让我揪心了!你再有这么一次,我会受不了的。”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说:“不会了,我会照顾我自己的。”

    林雪说:“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早上听肖主任说,要让你归队了。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捧起林雪那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她湖水般纯净的眼眸说:“等打完了仗,我答应你绝不离开你。”

    林雪说:“不许骗我!”

    我郑重地点点头。

    林雪娇羞地一笑,又扎进了我的怀里。嘴里撒娇似的哼哼着。

    我的伤口被林雪的头压得有点疼,但是此时我很幸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