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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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有大亮,成功过江的部队就蜂拥进滁州城,我们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找住处,老四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老兵,砸开一处院落的门,在未经主人同意的情况下,我们便闯了进去。

    自从过了江,到了安全地带,我整个人就想被抽了骨头一样,再也直不起腰来了。我几乎神志不清地随着大家涌进院子,摸上一段楼梯,爬进了一间屋子,依稀看到一张床就在我眼前,于是便一头栽倒在上面,昏天黑地地睡了起来。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排泄。我一直在做梦,一个接一个,梦见了我所有认识的人。他们都轮流出现在我眼前,和我说话,要带我到一些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不跟他们去,我只想睡觉,在梦里都在睡觉。

    不知过了几天,我被窗外的雨声吵醒了。

    闭着眼睛听了半天,我才确定耳边的雨声是真是的,不是梦。我尽力地想睁开眼睛,大块的眼屎和分泌物,几乎封住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摸了一把后,已经睡肿的眼睛才算勉强睁开。我挣扎地爬了起来,手脚感觉冰冷,麻木,每个关节都疼的要命。我扶着床栏杆站了一会,好让自己双腿的血液流动起来。

    我站稳了脚跟,环视了圈屋内的陈设,看着雕花铜镜和轻纱幔帐,我才意识到我钻进了一个姑娘的绣房。

    院子里,只有赵老头一个人,他正在席棚下烧着不知从那搞来的行军锅。火苗很旺,锅里开水翻滚。我下楼的响动,惊动了他。他看着笑说:“好嘛,可睡醒了,你这孩子,怎那么能睡啊,叫都叫不起来。”

    我无力地笑着,慢吞吞挪到席棚下,在赵老头对面坐了下来。

    赵老头扔过来半盒卷烟,说:“尝尝,我不爱抽,没劲儿。”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重重地吸着。大团的烟雾在我头上飘摇。一根烟抽完,我精神了不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赵老头伸出四个手指头说:“整整四天。”

    “现在什么时候啊?”我问。

    “早上,都还没起呢。”说着,赵老头又抱过他的水烟袋,“咕噜噜”地抽了起来。

    在抽完第五支烟后,我算彻底的清醒了,也饿了。

    “有吃的东西吗?”

    “没有。”赵老头认真地摇摇头说:“还没做呢,等中午吧。”

    过了一会儿,赵老头拿起水烟袋“咕噜噜”地抽着说:“听上边的人说,日本人在江对岸开始杀人了。”

    我说:“要是我,也会这么作,对首都的屠杀可以毁灭一个国家的斗志和希望。”

    赵老头问:“希望?”

    我说:“就是放弃抵抗的念头,放下武器投降!”

    赵老头问:“你说上边会投降吗?”

    我摇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沸腾的水锅说:“不知道!”

    赵老头叹了口气说:“只是苦了南京的老百姓了。”

    我说:“没办法,我们是在还债!南京城的人正在替我们老祖宗和现在的官老爷们还债,也许还不清,活着的人接着还。”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席棚外的雨渐渐地小了,一阵阵地冷风吹得我不住地哆嗦。

    赵老头又开了腔:“这两天,那个女医官来找了你好几次,我说你在睡觉,她就走了。”

    我低沉的心,猛地被激活了一样,狂跳了起来,脸上泛出了一丝红晕。

    下午,我让麻秆用刺刀给我刮了个秃瓢后就去师部,在一团糟的军需处翻腾出了一套新军装,还有绑腿和皮鞋,给了军需官几个钱便领了回来,路上顺便在小贩那里买了块紧俏的香皂。

    晚上等弟兄们都睡着了,我给自己烧了一大锅的热水,找来木盆盛好,对上凉水,端进屋子里,关起门仔细地擦洗着自己。

    身上积蓄已久的污物被我用热毛巾一层层地拨了下来,浑身由于搓泥用力过猛红得像个洗干净了的胡萝卜,洁白的肥皂泡在我身旁起舞,我的心里渐渐地觉得轻松起来,嘴里不尽哼起了小曲。雪亮的刺刀在我脸上翻飞,一层层浓密地胡须悉悉索索地掉落在地板上。我感觉整个脑袋都轻便了不少。待到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我翻出书包里一直没穿过的内衣裤和白衬衫,把它们换上,外边再套上崭新的军装。当我一边刷牙一边借着煤油灯在屋子的雕花铜镜里又看到了本来的我时,我觉得我又回到了人间。

    清晨,冷风徐徐,天高云淡,我坐在门槛上,认真地写这日记,阳光照在我雪白的衬衫领子上,反射的白色耀眼的光芒,笼罩我整张脸温暖安逸。所有看到我的人,都惊讶万分,昨天还和他们一样的脏得不分彼此,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变化如此之快,反差如此之大。让这些人显得有局促。就连狗熊朝我来要烟抽时,都躲着我远远地,生怕弄脏了我的衣服。

    几天前还跟我一处吃一处喝,一起打鬼子的弟兄们,此时都坐在东面的房檐下楞楞地看着我,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西边。知识分子的清高让我并不介意他们这样疏远和孤立我。战场上是特殊,我别无选择,但是现在,在恢复了正常之后,我还是喜欢独处。

    自从大批从南京撤回的部队开进了滁州城,这城里的五行八业的也都活了过来。各种黑市贩子苍蝇追屎一样涌向这里。其中最好的要说暗门。在这个战乱翻飞的年代,很多中国妇女,经过千难万险躲过了日本人的强奸,但面对我们同胞男人们手里的票子,她们还是解开了裤带,因为当她们摆脱了死亡的威胁后摆在她们面前的是生存问题。

    部队到这儿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响。这是个大日子,士兵们眼巴巴地看着那几张花花绿绿的越来越不值钱的法币落着他门手上,心里乐开了花。这点钱也许只能找一次娼妓、只能喝一壶兑水的白酒,但是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天快黑了,院子里除了哨兵,就剩下我和老扁豆了。老扁豆是个守财奴,发的饷钱一个子儿不花全都拴在裤腰带上,等到打完仗带回家给他娘。天还没黑,他就已经呼噜震天了。

    我花了一天的把欠了几个月的日记补上了一些。

    傍晚,我懒懒地走出了院子。铺满青石板的街道上,到处的都是三五成群的士兵。成群的小贩们围着他们卖东卖西。不时会有乞讨的人突然拽住我的裤脚,把骷髅一样的手伸出来,超我要钱。黑暗中看着他们亡灵一样幽黑的双眼,我一些不寒而栗。我挣脱他们,赶紧走出了这条街道。

    以军部为中心的几条街道,没几天就就变成了繁华的商业中心。妓女们围在各个重要机关门口,见一个拉一个。官兵们道貌岸然地拒绝着,手可是不停得在这些身体上游走。附近的饭馆也都坐满了人,虽说战区物资紧缺,不比后方。但是贵买贵卖是这些饭馆老板们都懂得道理。

    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我看见了她。她就站在一个小贩的货箱前,低头挑选着什么。整齐干净的军装,乌黑的头发,白皙美丽的脸庞。这一切让我呆立在街头。林雪也看到了我,她挽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只是微微抿嘴冲我笑了一下。我感到有些炫耀,眼前一阵发黑,我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大口的深呼吸几下后,我迈开了步子,走了过去。

    我问:“你还好嘛?”

    林雪低着头,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小声说:“挺好的!”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傻笑着说:“那就好。”

    林雪歪着脑袋,眼睛看着别出说:“我去找过你!你的那个老炊事兵说你一直在睡觉。我没敢打扰你。”

    我说:“我好几个月晚上都睡不好觉了,一离开南京,整个人就行被扒了皮,抽了筋似的,睡得不省人事了。”

    林雪“噗嗤”一声乐了,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在战场,晚上你不睡觉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敢睡,害怕,怕我睡着了,日本人摸上阵地杀了我。”

    林雪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也害怕!”

    我们两个肩并肩在路上走着。

    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也上前线了?”

    林雪说:“我是协和医大的学生,原本在上海和同学帮助红十字会在租借地给穷人义务看病的,没想到淞沪会战开始了,我就留了下来。被分到了咱们军的医疗队。”

    我笑着说:“你是协和医大的!真巧啊!我是燕大的。”

    林雪点点头:“我见过你!”

    我惊奇地看着林雪问:“这怎么可能?”

    林雪说:“明国三十三年,你来我们学校作个讲演,题目是《民主与革命》,当时我刚上大学,就在台下听你的讲演。”

    听到这,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说:“当时年少无知,口出狂言,让你见笑了。”

    林雪也笑了,说:“你讲演的真好,我们同学都被你打动了。之后我还写过一篇观后感呢。”

    我说:“真的?”

    “嗯。”林雪咬着嘴唇点点头,接着说:“那天你来领绷带,起初我真的没认出你来,直到你签名,我才认出来我眼前的这个又黑又脏的家伙,家伙就是当初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杨清远。”

    说完林雪“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的已经见不到行人,偶尔一队巡逻的卫兵从我们身边经过。

    林雪说:“那天在南京,我都想好了,要是日本人发现我们,我就拽手榴弹跟他们同归于尽,不过,真的没想到能碰到你。”

    我低着头走着,没有回答。

    林雪说:“我们既然走上了战场,就没有回头路了。只希望能够打败日本人,才能回家。”

    我问:“想家了?”

    林雪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我身旁。

    到了医疗队的院门口,林雪几步走上台阶,转过身对我说:“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我站在台阶下,借着门口的灯光仰望着林雪,一张秀美的脸庞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通红。

    我说:“嗯,瞧把你冻得。快回去吧。”

    林雪朝我做了个鬼脸后,便消失在了门里。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的香。

    几天后,我们幸存的74军开到了蚌埠休整。

    在南京,我们军伤亡了一万余人,撤退时重武器基本都丢在了南岸。到了蚌埠,战区为我们全额补充了兵源,大部分都是36、87、88这样从前的德械头等主力师的溃逃士兵,他们侥幸逃到江北岸,而后被重新整编。南京保卫战中,他们没我们幸运,师部已经撤退,各团毫不知情,还在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与日军浴血奋战。直到日军占领了师部,截断了他们的后路,此时这些个可怜的基层官兵们才发现,他们的长官早已逃到了江北岸,他们是最后一批撤退的守军,大部分官兵都被日军堵在了城里。只有不到5000人逃了出来。从这点上看,王耀武还是个值得称赞的长官,他撤退时,没忘通知他的部下一起走。

    武器装备更是以头等主力的待遇给与配给,这是我们用命挣来的。

    狗熊算对得起我,撤退时给我扛回了一挺马克沁和缴获的那两挺“九二”式重机枪。之后120名士兵补充进了八连,还有就是一百五十余条崭新的“七九”步枪,以及三挺马克沁和12挺捷克轻机枪。再加上我们三十几个人带回来的装备,八连在明国三十七年的春节来临之际,又兵强马壮了起来。

    还有一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刘长喜伤愈归队了。尽管他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但是从精神上看,他又活蹦乱跳了。

    我还是他的副连长,每天带着全连进行日常训练。

    他现在还不能多走动,每天就是在驻地的院子里躺在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和赵老头扯蛋。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百多个家伙围坐在院子里,没命地往自己嘴里塞着吃食。刘长喜独自坐在院中的桌子后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等赵老头给他作的小灶儿。不一会儿,一碟炒鸡蛋,一碗红烧肉,以及一壶刀子烧已经摆上了桌子。一百多双眼睛从各种盆碗后边漏了出来,全都盯着桌子上的吃食出神。

    刘长喜夹起一块红烧肉,一脸坏笑地冲老扁豆说:“老扁豆,过来,吃一块。”

    老扁豆把自己那张满是皱纹的笑脸从大瓷碗后挪出来,笑着说:“不了,当家的,你吃吧。我这有肉,够了。”

    刘长喜瞪起眼睛,训斥道:“让你吃就吃,过来。”

    老扁豆,蹲着身子,凑到了桌子下,仰着脖子,满脸幸福地期待着肉块的掉落。

    刘长喜夹着这块肉,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吆喝着,像是在逗一条狗。老扁豆捧着碗,眼巴巴地等着这块施舍的肉。

    终于红烧肉掉在了老扁豆的碗里,他迅速地把它扒拉到自己嘴里,满意地咀嚼着,感激地看着自己的连长。

    刘长喜似乎很享受这种游戏,再打发走老扁豆后,又夹起一块肉,冲早已满嘴口水的狗熊说:“眼馋吧?想吃吧?过来,我给你吃。”

    狗熊连滚带爬地窜到刘长喜脚前,呲着满嘴的饭粒,也期待着肉块的掉落到自己的碗里。

    我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冷冷地看着刘长喜的表演。

    刘长喜在四周恭顺的眼睛中,突然看到了我眼神中的鄙夷和不屑。他感到有些没趣儿了,轰走了狗熊。

    “少爷!”刘长喜叫我。

    我问:“干什么!”

    刘长喜点上烟说到:“那两挺九二式自打回来就没收拾吧,瞧那枪管脏得。吃完饭把那两挺挺九二式收拾一下。”

    我“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吃过饭,整个院子里就我一个人在忙活,两挺九二式机枪让我大卸八块,各种零件铺了一地。我用油布一个个地擦拭。日本兵的素养很高,枪支保养的也不错,也至于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完成了牛镇江交代我的工作。

    刘长喜就在我身旁支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歪在上面,翘着二郎腿,哼着他家乡的小曲儿,不一会就美美地打上了呼噜。

    下午,我们照例全连出操,练习队列。等太阳西下时,我们才收操回营。

    正当我从我的屋子里拿木盆准备洗涮一下时,我无意间看到在我隔壁的房间里,那四挺马克沁静静还在地上放着,可那两挺“九二”式却不翼而飞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