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各处依然在顽强地抵抗着,我们和302团一个上午打退了日军5次进攻,302团也是伤亡惨重,团长程智战死,全团伤亡一千四百余人,但是赛虹桥阵地仍旧在我们手里。
一天的战斗八连只剩下32个人,营长刘光宇重伤,全营暂由七连长指挥战斗。
下午四时,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突然下达了全军总撤退的命令。顿时南京城军民的心里防线崩溃了。
我从团部回来,一头冲进掩体喊到:“赶快收拾东西。快点。”
老四问:“换阵地啊?”
我说:“换什么阵地,唐生智下令全军撤退了,赶紧走,侧翼的部队都已经开始了,再晚就出不去了。”
麻秆等着眼睛一脸疑惑地说:“啥子就撤退?我们没打败呢,南京城还在我们手里呢?为啥要撤退呢?老子们还能接着打呢。”
我说:“你想打!可唐生智不想打了。”
麻秆骂道:“那这些天我们就白打了,那么多弟兄都白死了?就这么把南京让给小日本子?我日他狗娘养的。”
我催促着:“就带枪支弹药,其他的全扔了。”
赵老头看着我说:“师部在那里?”
我说:“中华门里,他们正朝下关方向去呢,我赶紧追他们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听罢,赵老头站起身捡起一块石头,朝行军锅里猛地砸了下去说:“走!”
我们抬着重伤的刘光宇,顺着城墙往南走,找到一出日军炸出来的缺口,爬进了城里。
城里已经一片大乱了,街道上,无数的百姓和撤退的军人挤在一起,疯了似的朝江边涌去。几天前还誓言旦旦与南京共存亡的唐生智在给各部队军长,师长签发完撤退命令后便第一个跳上了渡江的轮船,已经完全不顾身后陷入地狱的首都了。
我们慢得几乎在爬行,大街上已经被撤退人群塞的满满的,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叫声,无不透露着绝望与恐慌,有的部队为了给自己开出一条道路,居然朝人群开枪射击了。
被打死的人倒在了地上,后边的人践踏着这些尸体继续奔逃。
我们护着躺在担架上的刘光宇和今天没来得及转移的伤兵艰难地朝前走,外圈的人不得不用尽全力把不断挤过来的人群外外挡,才能保证担架不被掀翻。
七连长在我身边骂道:“狗日的,这么走,什么时候能到江边啊?”
我说:“再往前走一点,过了前边的大街,我们走小路,大路肯定是走不通了。越到下关会人更多,到时候,我们根本挤不过去啊。”
七连长说:“你认识路?”
我说:“我知道路。”
七连长说:“那就听你的了。”
从大街的一处,我们营在我的带领下钻进了小巷里,我凭着记忆带着身后弟兄踏着残垣断壁和烧焦的尸体往前飞奔着,遇到房屋,墙壁的阻挡,我们就用手榴弹炸开,打通一条逃生的道路。此时,日军的炮火似乎没了动静,可能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让他们在12天里付出惨重伤亡的南京守军,在弹没尽,粮没绝的情况下会突然逃跑了。也许他们现在正在观察我们留下的空无一人的阵地,琢磨着是不是有什么陷阱摆在那里,从而倒让他们不敢轻易接近。但我心里明白,一旦他们发现了我们已经撤退,他们的步兵会想旋风一样席卷过来,而我们这些仓皇逃窜的人们,面对日军的追击,将毫无还手之力,因为人心已经散了。斗志已经没了,如果不赶紧逃命,等待着我们的只有被屠杀。
下关越来越近了,各条大街的人已经多得走不动了。我爬上屋顶,拿起望远镜朝那边望去,满眼的后脑勺在不断地涌向通往下关的路上。
“看见我们的人了吗?”七连长在底下喊。
我放下望远镜说:“没看见,再往前走走!叫人把前边的院子炸开!能通过去,不用跟那些人挤在一起。”
七连长一挥手大喊:“一排,把前边的墙炸开!快点!”
一个士兵把一颗手榴弹扔到了墙根下,一声巨响过后,那堵墙塌了一片,我们都涌了进去。
院子很大,一个角落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伤兵,在硝烟渐渐散去后,我猛地看见了她。
她跪在地上给一个伤兵换药,听到爆炸声,正愣愣地看着我们,撒乱地头发从钢盔下露出,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军服上满是鲜血和污渍。
我身边的张秀自言自语道:“老天爷,怎么医疗队也没撤啊!”
我跑到她身边蹲下身,望着她那张已经憔悴地不像样子的脸,心中疼得厉害。
我问:“你们怎么没走啊?”
她用手撩开挡在脸上头发,冲我疲惫地笑笑说:“等我们知道要撤退了,军部已经走了!我们只能自己往下关走,走到这儿,人太多了,我带的都是伤员,已经过不去了。”
说完她又低头继续给伤员的伤口上摸药。
“我带你走!”我脱口而出。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说:“你胳膊上的伤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歪头看了一样我胳膊,军服的破口处,还露着里边黑乎乎地绷带。
我说:“没事!已经快好了。”
七连长过来说:“医官,给我们营长看看吧,他伤得不轻啊。”
林雪给已经昏迷的刘光宇重新绑着绷带,我看着她,心中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带她逃离这里。
我喊道:“老四,把墙炸开,带着医疗队一起走。”
七连长把我拽到一边小声说:“带她们干什么,这不累赘嘛?”
我瞪起眼睛,怒视着他说:“你不带,老子带!”
说完,转身喊:“老扁豆,让咱们弟兄把伤兵带上,咱们走!”
我和狗熊、老四、老扁豆在队伍的前边几乎是用枪托砸开了一条道路。此时我们已经没有近路可超了,只能冲进人群里,朝着依稀可见的下关城门走去。身后的张秀领着剩下的弟兄把林雪和她的医疗队紧紧地护在里边,不让潮水般的人群把她们冲散。
渐渐地我们看见,前边一展满是窟窿地军旗在在寒冬的夕阳下无力地抖动着。个高的狗熊喊到:“唉!!!那是咱们师的军旗!”
我大喊:“快点追上去!”
挡在我们身前的人都被我们打得东倒西歪,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不时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林雪,她正用尽全力在人群中,护住担架上的伤员。她身躯在癫狂得人海中是那么的柔弱,她朝我张望着,咬着嘴唇,眼中满是坚强。
我转过头,身上一种从来没有的责任感从心底涌出,我要保护她逃离这里。
我们终于赶上了师部,王耀武在卫队的保护下走在最前边,身后是他12天里4个团打没了三个半的51师。
驻守下关的是35师,他们的部队在城门口堵住了各地奔向这里的人们。整个下关城里哭声震天,哀号遍地。人们都乞求那道禁闭的城门能过露出一道缝来,让他们逃命。
我站在一快大石头上,看到前边王耀武的副官正在和35师的一个团长争吵着什么。之间那个副官一把揪住那个团长的脖领子就要打,被王耀武一把拦了下来。
狗熊在后边喊:“不让咱们过!打他狗日的!!!”
“让我们过去!让我们过去!”我们大吼着。
最后,王耀武一挥手,我们跟着他登上了城墙,从一个缺口处冲了出去。
从其他关口逃出来的军民已经站满了整个江滩,人们互相拥挤着,推搡着奔向码头,江面上停着几艘江轮和一些小木船,根本盛不下这数十万的溃逃男女。船上的士兵朝天鸣枪,毫不犹豫地将试图爬上船的人踢下去。而船下的士兵把好不容易爬上木船的平民一把拽下船,打死在水里,自己爬了上去。我们跟着大部队朝前走这,脚下除了淤泥就是被踩得稀烂的尸体,老人、孩子、女人最多,这些都是被人群挤到再也没有站起来的人。
这时,身后的下关城里,枪声大作,之后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被炸开了,关内的人群潮水般涌了出来把个本已拥挤不堪的江滩更挤得是连一张纸都插不进来。不少人都站在水里无助地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他们其中的一些已经跳进冰冷的江里朝对岸游去。但是不一会就被江水淹没,没了踪影。
我们一直跟着军旗往上游走,林雪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她在拉着我的衣角,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我奋勇向前。
离码头上游两里地的江边停着一艘火轮船。王耀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正往那里赶。船上已经把跳板架了起来,王耀武在卫兵的搀扶下第一个登上了火轮船,跟在他后边的都是师部的军官们。
这是一艘普通的江轮,大概能装个三百人的样子,眼看师部的人已经要把船站满了,这时背后城里的炮声越来越紧了,我听得出来,那是日本人的150榴弹炮的声音。
我不顾一切地喝骂着,带着医疗队挤了上去,冲上跳板,一个副官端着“斯登”冲锋枪拦在我面前吼道:“滚下去,等下次!”
我一枪托砸在他的胸口上,这个家伙的冲锋枪掉到了甲板上,他捂着胸口弯下了腰。
周围的几个卫兵端起枪,瞄准了我。船下弟兄们见状都举起了枪瞄准那几个卫兵,瞪着血红的眼镜怒吼道:“把枪放下,快点!!!”
麻秆一个箭步冲上来,掏出颗手榴弹一手拽着导火索狠狠地说道:“那个敢开枪,咱们就一起死!!”
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说道:“老子没想上,让医疗队上!他们都是女兵和伤员!”
“让医疗队上来!”已经进了船舱的王耀武,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兄弟们七手八脚地把这些个伤兵都抬上了船,等几个女兵和林雪也上了船之后,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下来,我已经没了担忧,她安全了,我就算死在江边也瞑目了。
船启动了,缓缓地朝江心退去,我看着林雪跪在甲板上,双手撑着栏杆,正望着我。
我开心地看着他,眼睛里已经满是泪花。
“一定活着过江!”林雪突然喊到。
我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天黑了,在黑夜的笼罩下,人类在死亡绝境中爆发的求生本能,让我们全都变成魔鬼。这艘配属给我们74军的江轮一趟趟地往返两岸,把弟兄们依次载过长江,每一次的靠岸,人潮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我们就地组织了个防卫圈,任何试图靠近这艘火轮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一概开枪射杀。其他部队的官兵想夺我们的船,我们就和他们混战在一起,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上午还并肩作战的兄弟。城里已经是火光冲天,照得江水一片血红色,无数的人影在江面上下浮动,奔向北岸,被水浪冲上岸的尸体堆满了江滩,还有难民源源不断地涌到江边,绝望地叫喊着,哀号着。那些已经上了船的人对这些晚来的人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只求自己能离开这个人间炼狱。
我们连在后半夜才登上了船,无数只想扒住船舷的手,都被我们砍断了,江轮上的几挺机枪,一刻不停地朝船下射击。船几乎是踏着满江的尸体开了出去。我坐在甲板上,望着我们拼杀了12天的南京,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岸边的人还在奔向渐渐远去的我们,拼命地挥舞这手臂,大声的哭嚎着,但是,我们这能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消失在了茫茫地黑夜里。
踏上江北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哇哇地呕吐个不停,赵老头蹲在我身边,不住地捶打着我的后背,颤颤巍巍地说:“都过去!我们总算逃出来了!!”
身后的江上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日本人的炮艇已经从下游冲了上来,把江面彻底地封锁了,机枪无情地扫射着飘在水上的人们。我算是幸运的,在最后一刻逃了出来。可是那边还有我们师的几百个弟兄正眼巴巴地等着船回去接他们,可是船已经回不去了。等待着他们的是1937年12月13日的一抹血红的朝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