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二人还是学上次模样,出了东安门,在那宅子里换了衣服,走出门来,刘瑾扶着正德上了一辆二轮马车。正德一看,这马车前头套着两匹小马,配的是两丈长的车厢,外表甚是寻常,钻到里面后却发现装饰极精致,刚好坐得两人,垫着一张灰色羊毛软毯,一张桦木小桌,车厢左右还有两个梅花嵌边小窗。张永和谷大用二人青衣青帽,作的仆从打扮,各骑了一匹毛驴,夹在左右,刘瑾则自个跃坐上车辕,回头笑道:“公子爷,坐好了,咱们起程了。”正德半倚在小桌上,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奴才也会赶车。”刘瑾嘻嘻一笑,左手持着缰绳,右手挥鞭一扬,车轮滚滚,一行人便出发了。
行了一会儿,入了大街,正德觉得眼熟,便问:“刘瑾,这是不是前日咱们去的那条街?”
刘瑾道:“正是。这是灯市口,左边是仁寿坊,右边咱们刚出来的地方是明照坊。”
“怪不得晚上灯火辉煌,原来是灯市口。”
“嘻,那只是平常日子。这大街,每逢元霄佳节,从初八到十八,便会闹那花灯,什么走马灯、五色明角灯,灯多得叫不出名儿来,男女老少都出来游玩,还有各地的商贩都来吆喝卖货,人那个多得转不过身来,那才是热闹呢,故名灯市。”
“哦,联倒是听宫里的人说过,就是元霄闹花灯的地方。可惜可惜,不就上个月吗,朕就应该早些出来看看热闹。刘瑾,你说,这比午门前的灯市还热闹吗?”
“嘻嘻,这可不同,咱们午门前的灯市,又放烟火,又有歌舞,还有百官吟诗作对,是天子与民同乐,与这平民百姓自个闹的,不可同日而语。”
“你这话不对,宫里的灯市,是规规矩矩的,那比得上这灯市口热闹,联明年定要出来逛逛。”正德倚着小桌,从两边小窗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街景,只觉目不暇给。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德眼一亮,伸出头去,大叫:“元吉兄!”只见街上一人,牵着一头驮着货的毛驴,转过头来,正是张元吉。
张元吉举目四望,只见后面一架马车停在自己面前,车窗探出一个小脑袋,两眼笑得咪成了一条线。张元吉笑道:“原来是朱贤弟。”
正德不待刘瑾停好车,便一跃而下,对张元吉拱手笑道:“元吉兄,别来无恙。”张元吉不由又是好笑,只好道:“还好还好。”
“元吉兄,小弟看你神清气爽,莫非家有喜事。”正德心道,这圣旨该颁了吧。
“正是正是,普天同庆啊,今早城门贴了诰令,说是这皮货生意又可以做了,愚兄趁这春寒未了,近期皮货的价又低,赶紧从牙行贩来了些货物,正要回店里去。”
正德一听,来了兴趣,便道:“小弟也要学学这生意经,想去你的店里看看,可否?”张元吉苦笑道:“朱贤弟应该勤习诗书,这做生意,终是末流,看看则可,万不可为之。”正德笑嘻嘻的,只嚷着要去看看,张元吉只有答应。正德也不再坐车,与张元吉二人并肩而行,一路又就那两边的街景物事,问这问那,张元吉耐心一一解释。
二人有说有笑,行得一盏茶时候,张元吉说声到了。正德一看,见那商铺倒也寻常,只有十来步阔,二十来步深,匾上写着“昌隆行皮货”,里面只是些裘衣皮靴,花式却是不少,摆放得整齐干净,左侧设了个柜台,显是算帐的,站了个老头儿,正啪啪的打着算盘,还有两个伙计,在招呼客人。那老头儿抬头见到张元吉,唤声少东家回来了,张元吉答应了声,将驴儿缰绳交给一个伙计,对正德说:“朱贤弟,咱们到后面内堂用茶吧。”正德点点头,抬脚便跟张元吉入内,刘瑾要谷大用留下看管马车和驴儿,自己和张永快步跟在正德身后。
张元吉说声请,便在前面带路,穿过侧门入了内堂,正德等人眼前一亮,原来里面是个大院子,有五六个男伙计在中庭拿着些兽皮牛皮在整理忙活,两侧厢房里,又有些女人在做些针剪的工夫。正德恍然大悟,拍拍脑袋道:“小弟刚才还奇怪,元吉兄那驴上驮的都是一张张的兽皮,怎么店里却放的是已制好的衣物鞋靴,原来后院就是一个作坊。”张元吉笑着点点头,引三人走入二进内堂,招呼正德坐好,又唤一个仆人上茶。
正德端起茶杯呷了口,只觉那茶倒也清香,只是口感较宫里的差得远了。
“朱贤弟,愚兄家里的茶,可比不上那德如楼的六安瓜片,见笑了。”张元吉看见正德皱眉,笑笑道。
正德想了想,忽然问道:“元吉兄不要怪小弟少出门,见识不多,小弟倒是想问问,这十二两银子,究竟有多贵?”
张元吉一怔,便醒悟过来,哈哈笑道:“朱贤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自然不清楚这银钱上的小事。”也端起杯,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又呷了口,便道:“就说我大明的官俸吧,这正四品的大员,月俸二十四石,折银大约也就是十二两,朱贤弟,咱们一顿饭吃去了一个京府丞的月俸,你说多不多,贵不贵?”
正德大吃一惊,道:“难道我大明的官员月俸这么低,还不够咱们吃一顿饭?”
张元吉看看正德,苦笑摇头:“非也非也,其实也不低了,那九品的县令,月俸才五石五斗呢,寻常人家,日子不艰难的,大约一家人六两银便过得一年。那德如楼是京中数得上的大号,价钱低得去哪里。咱们那天坐的是大堂外间,倒也罢了,若是那里面的雅间,还要贵些。那天马大哥在那楼上唤我,愚兄已经觉得奇怪,马大哥莫非发了财,居然敢在这地方请客。”
正德又想了想,问道:“这酒楼这么贵,怪不得没有官员光顾。”
张元吉笑道:“倒是有官员光顾的,不过,这四品的大员是见得着天子的,自然不会去这便宜的地方消遣。”
正德这会儿,眼都瞪得象灯笼大了:“难道还有更贵的地方?那,那些官员又哪来的钱银?”
张元吉指指门外,道:“自然是在这城东乐坊一带,那才是真正的销金窝,大官巨贾的乐土,至于官员哪来的银子,呵呵,又哪是咱们这些小民可以知道的。”
正德点点头,心道:明天倒要问问刘健怎么回事。又问:“小弟也读些书,知道太祖年间沈万三的事,这商人确是富可敌国,既然如此,元吉兄为何又说这从商是末流呢?”
“唉,所谓士农工商,这商不是末流是什么?若不是放不下家父这份祖业,愚兄何尝不想去考个功名,那才是正途啊。”张元吉摇摇头苦笑道。
原来,大明自太祖开国,便迁富户以实京师,成祖时又将应天府和浙江府的富户共三千户迁至北京,张元吉祖上一家便是那时迁来的,称为附籍。到张元吉的时候,家道中落,又只有张元吉一个独子,张元吉十二岁时,本已中了秀才,但逼于无奈,只有承了这份祖业,入了商籍,弃了科举前程。
正德看着张元吉长吁短叹,便道:“小弟却不觉得这做商人有什么不好的,至少可以周游列国,有钱喝酒,不愁吃穿,那做官的,整天对着一大堆公文,还有一大堆礼仪制度,有什么好的?”张元吉笑笑,也不接话。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一个伙计进来,附张元吉耳边说了几句,张元吉点点头,对正德拱拱手,说是店面有些事要处理,便和伙计出去了。
正德转身对刘瑾低声道:“刘瑾,咱宫里一年要花多少钱?”刘瑾躬身低声道:“先帝时,一年约十五万两银,去年先帝驾崩,皇上又即位,花得多了些,大约二十八万两吧。”正德低声惊道:“竟要这么多?”刘瑾道:“不多了,这宫里家大业大,里里外外,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看看正德面色,又小心道:“皇上富有四海,不能和这寻常小民相比。”正德点点头,也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大明国库,一年又收入多少?”刘瑾低声道:“奴才是内侍,不过问政事的。”正德又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张元吉回来,面有喜色。
“元吉兄,看你样子,是不是有大生意?”
“正是,刚才牙行来人,说是有江浙的商人要订一大批皮靴,哈哈,这是当今皇上的恩德啊,这新政令一出,自此扬子江一带都可以穿皮靴了。咱们皮货商人可有生意好做了。”张元吉喜不自胜,朝着北方拜了一拜。
正德嘻嘻一笑,心道:看来朕还是做了件好事。
又闲聊了一会儿,张元吉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对正德说是时候出城。张元吉在店面吩咐了些事,上了正德的马车,一行人沿着大街,出了朝阳门,又约走了二里路,见有一间廟宇,规模极大,殿宇廓然,林木森森,原来是东岳廟。正德一时兴起,要进去游玩,张元吉只得奉陪。
众人见得迎面一块石碑,原来是英宗亲自撰写的《御制东岳庙碑》,忙下跪行礼。之后才入内,只见碑刻、楹联匾额众多,俱是名家手迹,又有数不精的诸多神像,正德看得兴致勃勃,指指点点,道这东岳大帝管的地府衙门和我大明的衙门一样多,张元吉等人唯有苦笑,心中连称东岳大帝爷爷莫怪。
张元吉怕误了时辰,连催正德,正德无奈,只得出门继续赶路。
又走得一盏茶时分,马车转入一条小径,过了一个树林,众人看见一个土坡,坡前有一条清溪,坡上建有一座二层小楼,匾书“逍遥楼”三字。众人下了马车,沿着土坡而上,自有小二出来招呼,只见里面人客不多。众人上了二楼,正德又要坐栏边,张元吉也就由他。
待坐定,小二上了茶,天边居然乌云散去,现出了一抹斜阳,红通通的一片,远处的京城,楼台隐约,被这余晖勾勒上了金线。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