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在这边和豹儿观赏春光大好的风景,那边宫城里已经是乱成了一团。豹儿一路跑过的各大衙门,大小官员均知是皇上骑了匹惊马跑出了西华门,一则惊惶不已,这皇帝从自己衙门跑过,自己却拦不住,如若龙体有恙,也不知要诛几族才能了事,二是无论是要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忠心救主,人人都唯恐落后,于是各衙门的官员前呼后唤,大大小小都追着正德跑来。这按顺序,分别是御马监、东厂、尚膳监、光禄寺、文英殿、武英殿、御酒房、御用监、尚宝监、兵仗局….象滚雪球一般,也不知有多少人。
正德躺在草地上,正是悠闲自在,听得来处人声鼎沸,甚是奇怪,便半坐起来抬头张望。只见浩浩荡数百人沿着湖边跑来,人人大叫皇上皇上。
正德站起身来,伫立在湖边,看着人群渐近,只见当头竟是刘瑾几人。
原来那些小官小吏,纵是忠心救主,却又不敢跑在本司局主事太监的前面,奈何刘瑾几人跑了几里已经快跑断了脚,连爬的力气都没了,那会拍马的又身强力壮的,便背起他们向前跑。待众人跑到正德面前,都已经气喘如牛,说不出话来。
正德见他们跑得汗流如注,有的帽子都丢了,披头散发,有的一边鞋子丢了,半赤足而行,有的连衣带都松了,衣服半脱,说不出的滑稽有趣,不禁哈哈大笑,身旁的豹儿也引项长嘶几声附和主人。
刘瑾几人见正德无恙,心头一块大石放下,全身一软,竟跌坐在地,全无仪态。正德更是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泪。
刘瑾几人见状,唯有嘻嘻陪笑,众人面面相觑,又有拍马屁的先是跟着笑,那从众的自然不敢不笑,一来二去,几百人竟都傻傻地嘻嘻对笑,乱哄哄的一团。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怒喝:“胡闹!”众人一怔,只见大学士刘健在两个小厮抬着的小轿上怒目圆睁,后面还有几人在小厮掺扶下小跑过来,前面的是大学士李东阳,后面的是大学士谢迁,三个内阁大臣都来齐了。
正德见刘健怒目圆睁,心里不禁一虚,也知自己玩得过分了,马上收起笑容,伫立不语。
原来刘健本是惊怒相交,但远远见正德在湖边伫立,知道小皇帝身体无恙,心里一松,怒气已是去了一半,心道小皇帝虽是失礼,但始终年少无知,纵是用帝师身份别呵责也是不妥,正思量该如何了结此事,待走近时,却听得众人哄笑,全无君臣体统,不禁又是大怒。
刘健下了轿,狠狠地瞪了刘瑾几人,便与李谢二人走到正德面前,行君臣跪拜之礼,道:“微臣向圣上请安。”刘瑾等众人才知站了这大半天,竟未向正德行君臣之礼,忙纷纷附在刘健身后跪下。礼罢,刘健又转身向太庙方向行五磕首大礼,道:“谢列位先皇庇祐。”再转身跪向正德。
刘健在行礼之际,自己也是冷静了下来,作为首辅,数十年的官场历练令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此刻,跪在地上的刘健将头深深伏下,一言不发,众人见状,自是不敢再发一声。
一时间,太液池旁,陟山门下,除了徐徐风吹柳叶相擦的沙沙响,还有偶而几声鸟儿的轻鸣,竟是万籁皆寂。
正德本想等刘健以帝师身份斥责之时,搪塞几句胡浑过去,可现在刘健一言不发,正德却不知所措了,这刻对着面前跪着的一大堆臣子,不知如何是好。
又过了一会儿,刘健还是不出声,正德也有点恼了,心想:我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认错嘛,堂堂天子如何开口,不认错吧,如何交待过去。
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几个太监,为首一人,年约五十,面阔口方,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
王岳跑到正德面前跪下,先请了安,然后站起身,附在正德耳边道:“太后说中午在蕉园用膳,皇上应该请几位阁老先生一起过去。”
正德一听,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母亲为自己找了个台阶,对大臣赐宴是天大的恩宠,几个老头子应该不会在这会儿反脸了,忧的是不知道一会儿母亲会不会呵责自己。
正德清了清嗓子,挤出个笑脸,走到刘健面前,双手扶起刘健,道:“三位先生,这天色已是旁午,不如先与朕一齐用膳吧,有何事用过膳再说。大家都起来吧。”
刘健见正德来扶,口道:“谢主隆恩。”与李谢二人站起。身后众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正德对刘瑾打个眼色,然后转身抱住豹儿的脖子亲热了一下,低声道:“好豹儿乖豹儿,你先回去,朕明日再找你玩。”又招手叫宁瑾过来,道:“朕叫它做豹儿,你好生照顾好它。”想了想,道:“余下那八匹宛马交给谷大用看管,朕自有用。”宁瑾喏喏称是,自牵豹儿回马房。正德转身对众人:“其余人都散了吧。”说完施施然地上了御辇,往蕉园去了。
沿着湖边约半里,就是蕉园,虽是早春,但蕉园的芭蕉却早已是绿意融融,叶子都长得如人臂般长,远远见蕉园旁的钓鱼台已经站立了十来个侍卫。
在蕉园门前,锦衣卫指挥使田文义率领一众侍卫匍伏在地恭迎正德。御辇直入,在钓鱼台前停下,正德下了御辇,只见孝康敬皇太后,即是他的母亲张太后,已经端坐在亭子里,一付不怒不喜的样子。正德有点心慌,忙跪下请安,自有司礼太监在其膝下垫上蒲团软毡。张太后也不叫正德起来,直待得刘健等三个大学士也赶到跪下请安时,才缓缓说:“三位阁老请起。”刘健三人见正德还在跪着,依着君臣礼节,不敢起身。
张太后问:“三位阁老,缘何不起?”
刘健三人心道,这皇帝还跪着,我哪敢站起来,口道不敢。
张太后又问:“三位老先生,缘何不起?”
刘健听张太后将称呼改为先生,心里一酸,想起当日孝宗手拖已手,口唤先生,语重深长临终托孤的情景,又想起正德今日的所为,不禁泪盈满眶,颤声道:“老,老臣,老臣不敢僭越礼制。”
张太后又问:“哦,请问老先生僭越哪条礼制了?”
刘健含泪道:“皇上还在跪着,臣,不敢起来啊。”
张太后起身离座,走出亭子,柔声道:“刘老先生,此时在哀家眼中,只有三位先生和我那个不听三位教导的顽劣孩儿,哪里有什么皇上。”
刘健三人一听,惊得大呼道:“皇太后慎言……”要知道,这句说话,若换了其它人,已经是诛九族的死罪。
张太后面不改色,虚作了个万福,刘健三人见状,连连磕头口称臣不敢当。
张太后又道:“今天哀家摆了个家宴,款待三位先生,今日咱们不行君臣之礼,只从师长之仪。三位先生请起,若是再不起身,那是折杀了哀家,哀家唯为代劣子行学生礼了。”
刘健三人只得站起,但仍是躬身弯腰,双手作揖,长袖及地,不敢抬头。
张太后又言:“三位先生请上座,哀家在下作陪。”
刘健道:“此举有违礼仪,微臣不敢。”
张太后道:“若是师长之礼,又如何?”
刘健略为犹豫道:“则可。”
张太后笑道:“早说过,今日是家宴,还请三位先生上座。”
刘健三人你眼望我眼,正德日常庭讲,李东阳多有授课,见二人死死望着自己,唯有道:“还请太后原谅,皇上…..这样子,臣等不敢坐。”
张太后笑道:“先生要劣子如何?”
李东阳喉咙像塞住一样,说不出话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