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亡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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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驰名重重地向夏小刚压过去,他虽然进攻猛烈,却没有多大力气,后者不费劲就把他摔倒在一边。他呼哧呼哧喘气,鼻子又淌血。

    “我早该怀疑你了,”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小刚流着泪,但没有说话。拿起铁锨继续铲土掩埋吴家国的尸体。白驰名四下里看看,有几堆新土,显然小鸣和区江也是他杀的,就掩埋在这里。白驰名忙乎乎、大惊小怪、恼怒地站起来,一个箭步猛地跃起,几乎骑上了夏小刚的肩膀。一手锁住他的脖子,一手痛击他的面门。

    夏小刚丢下铁锨,像个无法摆脱重负的笨拙巨怪。他茫然地转了几圈,他和他的重负都摔倒在地上。这是一场无声的、软绵绵的、不成任何招式的搏斗,但场面还是很惨烈,两个人都在流血,血又沾上泥土。

    他们都听见了哭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然后中间多了一人,拳头落在这个突然加入者的身上。

    “哎哟!”小仙抓住白驰名的手腕,“我求求你们,别打了!”

    小仙几乎是完全搂住白驰名。她表哥竟然自觉地坐到一边。他的嘴唇破了,浑身发抖。三个人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使刚刚决战了一场球赛也不会如此。

    “你表哥杀了吴家国,”白驰名满嘴沙子,嚷道,“他杀了他!”

    “他早就死了!”小仙同样嚷道。

    “他杀了他!”

    “他早就死了!”

    “什么?”

    “他早就死了!”

    白驰名推开小仙,坐起来,抬着脏乎乎的下巴,出神地看着坑里掩埋一半的尸体。

    “你看,”小仙爬到坑边,俯身拂去吴家国脸上的泥土,“你看,他像是刚死的吗?前天他就淹死了。”

    吴家国的脸活像一副面塑,浮肿、刻板、毫无生气,几乎认不出是他。

    “不会的!不会的!”白驰名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小仙哭着爬向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夏小刚歪斜在那里,双手蒙住脸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

    “血!”白驰名抹了一下鼻子说,“吴家国刚才还把我鼻子打出血来!”

    “不,他早就死了。”小仙抚着他的脸说。

    “昨晚他还追你……”

    “鬼魂,我们看到的是鬼魂。”

    “你说什么啊!”白驰名又将她推开。

    “驰名,驰名,你听我说――”

    “快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

    “我们死了。”

    “你说什么?”

    “我们都死了。前天我们被泥石流冲入奈河,都淹死了。”

    “你和你表哥是什么目的,”白驰名苍凉地说,“为什么要害我们?”

    “驰名,我们都淹死了。”小仙痛哭流涕地说,“表哥把我们打捞上来,埋在这里。你看,你看――”

    小仙在身边的新土上双手熟练地刨起来,一会儿,她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泥土中渐渐地浮现出人形。最后吹开一层细土,露出区江污涂而安息的面孔。

    白驰名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爬过去从土中挖出他的双脚,果然一只脚穿着乔丹运动鞋,另一只脚则光光的。

    “昨晚来的那个老人是他死去的爷爷,”小仙说,“区江看见他爷爷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所以他由爷爷领走了。”

    白驰名忽然想起区江当教师的爷爷因胃癌已经去逝多年。他感到不可理解,仿佛处在一个不动声色的噩梦中。他看到身边还有土堆,疯狂地刨起来,然后他触到了冰冷的尸体――小鸣的尸体。跟那天早晨他们在门廊外看到的尸体一样,只是脏了一点,腐败了一点。

    小仙在一旁说:“小鸣那天是最后回来的,他同样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白驰名想到在洪水中救他的情形,抓住的胳膊似乎被拉长了,原来那时小鸣的胳膊就已经折断。还有那双渐行渐远的红眼睛。白驰名探身到坑中翻起小鸣的眼皮,灰蓝的眼珠上果然嵌了一些沙子。他不禁扑到一边,忍受胃里的翻腾,却没吐出什么来。

    “他是表哥最后打捞上来的。那时天刚刚亮,表哥将他拖到门廊外,把那竹篙放进厨房,然后找一根绳子准备把尸体背上山――你们问竹篙上的铁勾为什么有气味,因为表哥正是用竹篙打捞尸体的,所以小鸣背上有一个窟窿――偏巧小鸣起得很早,从窗户里看到自己的尸体,一下子就明白了,所以他走了――他不知道你们也死了,他怕吓着你们,只有不告而别。”

    “吴家国要翻山走到这里碰巧看到你表哥在掩埋他的尸体?”

    “我想是的。表哥有病,行动不利索。他通宵打捞我们的尸体,到今天上午才掩埋最后一具尸体,就是吴家国。”

    白驰名看了一眼夏小刚,接着说“他们去哪儿了?”

    声音平静得出乎他的预想。

    “那些对生活特别眷念的人死后会产生迷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直到死去的亲人来引领他们,或者他们发现自己已死的事实,就会由人转变为幽灵,可以去任何地方。去找他们死去的亲人,或者去活着时梦想的地方。当然,还有个别死人没有过逝的直系亲属来引领,也发现不了自己已死的事实,但是慢慢地他会自悟,因为活人看不见他,他的世界变得很奇怪,一些现象让他明白自己可能死了……”

    “你表哥因为癫痫而有特异功能,他能看见鬼魂。他知道我们死了,这就是他怕我们的原因――还有那些动物也能感应到我们。”

    “不错,你们误会表哥了。”小仙说,“那天我们坠入洪水,根本没有自救的能力,全部淹死了。尸体冲下来被门前那两块石灰岩阻住,在漩涡里漂着打转。表哥偶然发现我们的尸体,悲伤不已。尤其是我的死让他心痛欲碎――这就是你们回来看到他那副模样――我是最先回来的。当然,他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跟表哥都很喜欢你们,我们不忍心告诉你们真相。”

    白驰名听得浑身冰凉,发觉自己虚弱无力。他看看那棵枫树和四周的山峦,又看看山下的房屋、竹林、奈河,清清楚楚,真真实实,阳光如金子般在每一个景物上跳跃。这怎么可能?夏小刚是个癫痫病人,可能郁小仙也有病,也许他们家族就有这种引发谵妄的遗传病,所以才胡言乱语。

    为证明他的猜测,为证明他还活着,他继续挖掘旁边的土堆。刨着刨着,泥土中出现斜纹格子的裙边,他顿时僵在那里。

    “这……是你?”

    小仙点点头。

    白驰名又跳到最后一个土堆边,歇斯底里地挖起来,当他的脸从土中显露出来时,他嗷地一叫,弹开来,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感觉天旋地转,轻飘飘的,被阳光和愿望抽去了实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白驰名一路尖叫着奔下山来,后面跟着眼泪飘飞的小仙。

    白驰名跑进房间拿起数码相机对着自己“咔咔咔咔”地连续拍照,然后慢慢地转过来,看到显示屏里有窗户有桌子,但是没有人。后面的几帧同样没有人。鬼魂是不会留下影像的。相机从他手里摔落下去……

    小仙跨进屋,被从里面出来的白驰名一把抱住。他哭得像一个孩子。

    “我死了,小仙,我死了,我怎么就死了呢……”

    “你看,死有什么可怕的,”小仙说,“我也死了,不还跟你在一起吗?”

    短暂的对泣之后,一阵悠然地、舒舒服服地、懒懒地宁静弥漫开来。接受死亡事实之后,有一种淡淡的消融感和解脱感。鬼魂似乎是单一的,唯精神的,也就是真正的自己。

    他们在门槛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世界确实是新的,暖融融的,没有暗影。

    “你家老年人都健在,”小仙说,“没有去逝的直系亲属来引领你。你活着的时候梦想过什么地方吗?”

    “没有,”白驰名努力做出回忆的样子,但是毕竟阴阳两隔,那个世界则像许多影像交织的浓雾,“不过,读高中时很喜欢陶渊明的田园诗。”

    “跟这里一样吗?”

    “差不多吧。”

    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吹过,银杏树叶像鳞片一样闪烁。他们听到叮叮咚咚的悦耳之声,在阴凉的树下出现一个长发及膝的白脸女人,手里正拨弄着红檀木梳。冲他们微微而笑。

    “我终于看见你了,”小仙兴奋地说,“你的头发好长哟,真让人羡慕!”

    “我羡慕你呢,”女人的声音非常柔和,“等到了你该等的人。”

    小仙和白驰名彼此凝望着,发现他们的手始终握着。这时又幸福地把脸贴在一起。

    树下的女人的头发飘拂起来,眼里有些落寞,转身倏忽不见了。

    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