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岳震所料,在他们和完颜雍从中都出发的同一天,刚刚攻克朱仙镇的岳家军也开始了撤离,有所不同的是,场面有些混乱。
云少帅的前队兵马已经离开,中军大队跟着缓缓启动,闻讯而来的朱仙镇百姓突然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一群须发花白的老者向帅旗这边挤过来。元帅卫队岂容闲杂人接近,一时间喝骂推搡之声吵闹起来。
帅旗下跨马欲行的岳帅皱起眉头,挥挥手叫来岳雷吩咐几句,岳雷便跑去前面,不大一会的功夫就带着那些老者来到元帅马前。
一位老者冲上前来,颤巍巍跪倒岳帅马前,高声呼喊道:“将军不能走啊!我等好不容易盼到王师北伐,盼到朱仙镇重归大宋,将军怎能就这样走了!怎能又让我们重被胡虏蹂躏!不能走啊···”
有人带头,顿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呼喊之声此起彼伏。
马上的岳帅脸色变了几变,轻叹了一声翻身下马,搀起了最前面的老人。“老人家快快请起,岳飞愧对朱仙镇父老乡亲,皇命难违,还请诸位乡亲体谅。”
“我等前来只是想请将军率部暂留几日,容我们万民上书与朝廷,容我们向万岁一述血泪衷肠。将军率万千儿郎一路浴血而来,离收复开封不过一步之遥,如若半途而废,岂不寒了北地数万民心,岂不辜负了北伐路上为国捐躯的忠魂。将军不能走啊!”
望着声泪俱下的老者,岳帅黯然低头,轻轻放下老人的手臂,心乱如麻的将军摇头后退着,一直退到战马身旁。
“驾!”岳帅再次上马,催动战马冲上了不远处的一座高台。“诸位乡亲!请安静,请听岳飞一言!”中气十足的喊声,让混乱的场面渐渐安静,士兵们重整队形望着他们的统帅,前来挽留大军的老老少少,也仰望着铁马戎装的将军。
“靖康耻,犹未雪,身为大宋军人,岳飞每时每刻都不曾忘记。诸位父老乡亲,只要我岳飞一息尚存,就一定会回来!就一定直捣黄龙雪我中华之耻!请你们等着我!”
铿锵之音还在空中回荡,人已冲下高台鞭马远去,将士们也随着帅旗再次迈开脚步,尽管步伐很沉重,但是他们还是紧跟着统帅,向南而去。
望着大军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是谁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哭喊很快在朱仙镇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久久不能平息。万民欢腾的胜利记忆犹新,他们还没有来得扬眉吐气,所有的憧憬与希望就这样破碎,就好似大军过后飘在空中的尘烟,随着一阵风儿消散。
敏感脆弱的人们,用悲泣述说着不甘,而那些早已习惯了麻木的人,依旧揣着袖笼蹲在暖阳下冷冷漠视,晒太阳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满身风尘,显然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他目睹了朱仙镇里所发生的一切,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里,满是冰冷的阴霾。
身后的哭声如针芒刺痛着将军的后背,飞奔的战马冲出朱仙镇的那一刹,他蓦然回首,已是热泪满眶。
日月轮转,黑白交替,十天后,一路南下的岳震夫妻到了大名府,在这里他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岳家军撤出了朱仙镇,撤出了归德,撤出了许州。牺牲了无数的鲜活生命,宋金格局重回战事以前。
与此同时,西去的柔福一家人和完颜灵秀也终于踏进了西夏的疆土,来到大夏国边陲重镇麟州。
商队到达终点,忙活着去周边的集市贸易,柔福全家和郡主的卫队休息两日,采买了继续西行的必备物资后再次出发,却没想到刚出麟州城,就被人堵在了路上。拦住他们的是一群出家人。
看到大夏国师迦蓝叶,看到老和尚一脸的肃杀凝重,柔福暗暗叫苦,却又不得不跳下马车迎上前。
“大国师好灵通的耳目啊,本宫前脚到你们地头,国师就摆出这般阵仗相迎,是否要将以前的恩怨做个了断?”
迦蓝叶示意身后的法刀止步,他一个人慢慢上前,站定后双手合什微微弯腰道:“千岁误会了,千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原本与老僧无关。只是大宋风云突变,发生了一件与老僧有关的大事,我这才星夜赶来,想与千岁一唔,请千岁让车马停到一边,老僧有几句当紧的话要说一说。”
大宋风云突变?国师的惊人之语让柔福心头猛颤,再看老僧人异常郑重的样子,她点点头回身,指挥着两辆马车让开道路,停在一旁。
“请千岁随老僧来。”指指路边供人歇脚的草亭,迦蓝叶迈步而去。
进到草亭,迦蓝叶转身问道:“千岁穿越大金一路西来,是要送人前往吐蕃乌兰?”柔福点头默认,他紧接着又问:“也就是说,千岁与我师弟已然芥蒂尽除,和好如初。”
“师弟?”柔福微微一怔,岳震并没有和她提过与迦蓝叶的关系,所以这种称谓,柔福听得很是迷惑,不过以她的聪明和反应,转瞬间也就想明白了。天宁寺的那段往事,也就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紧绷的心绪放松下来,柔福明白站在面前的这位老僧人没有恶意,脸颊也紧跟着浮出淡淡的红晕。“震哥与月亮非常恩爱,我们哪来的和好如初?国师大老远的跑来,不会就是为了说人闲话吧?”
似嗔还羞,少女眉宇间流露的风情,又怎能瞒过迦蓝叶的眼睛?“千岁见谅,震少一家突遭灭顶之灾,老僧心慌意乱之间···”
“什么!”柔福脸色大变,抬手就抓住老和尚的臂膀,不容他再说下去。“灭顶之灾!国师你胡说什么?何来灭顶之灾!你给本宫说清楚!”柔福帝姬方寸大乱,迦蓝叶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麟州之行是来对了。
“千岁稍安勿躁,听老僧慢慢道来。”老僧人稍稍迟疑一下,不着痕迹的拂开柔福的手,很小心的措辞说:“此事关系你们大宋的高度机密,大宋朝内知道详情的也不过两三人。倘若不是因为老僧师弟,我们也不敢让千岁知晓,所以···”
柔福愈听愈是慌乱,勉力压着狂跳的心,她摆手急声道:“国师安心,有关情报的来源,本宫不回去追查的。”
“好!”迦蓝叶眼中的精芒一闪而过,干脆的说道:“奉命撤军的张宪张将军,回到蔡州后,又接到回京的军令,而且刚刚上路就被秘密抓捕,如今正被押往临安!”
“什么,你胡说!”这个消息对于柔福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造谣!愤怒狂暴的她也顿时气势大涨,小小的草亭里杀气弥漫。迦蓝叶被杀气所迫,僧袍猎猎抖动着后退了一步。
他是一国的国师,没有确定怎么可能胡说?他与震哥关系亲近,制造这种谣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种种念头在柔福脑中闪过,让她慢慢冷静下来,但是冷静不代表坦然,越是冷静越让她觉得恐怖。震哥还在回宋的途中,自然不知道这个绝密的消息,可是能瞒多久呢?如果得知朝廷无缘无故抓走了他姐夫···
指甲刺进掌心的痛,让她战栗着轻声问道:“国师可知是什么罪名?抓捕张将军那种级别的将领,不能无凭无据吧?”
“勾结敌军,意图叛国。抓人的是你们招讨府,也没有兵部和太尉府官员出现。”
“混账!真是···”柔福咬牙切齿的低声怒骂了半句,又突然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连忙问道:“国师您可知道,岳帅此时身在何处?”
迦蓝叶点点头,思索着说:“岳帅退回颖州,也马上就接到了命他回京述职的圣旨,算算日子多半已经过江,十天以内必回临安。我们现在是鞭长莫及,就算肋生双翼也挡不住岳帅回京了。”
“国师何意?您认为我家皇帝叔叔要对岳帅···”从刚刚愤怒激动的涨红,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柔福巨变的不仅是脸色,她的那颗心也在一点一点的下坠。
“千岁,事已至此,不必自欺,也用不着···”
“国师,您与震哥兄弟相称,就不要再说什么千岁了。”听见最不想听到,也是最不敢听到的断语,摇摇欲坠的少女再次抓住迦蓝叶的柔福,突如其来的剧变又将她打回原形,她又变成那个瑟瑟发抖,孤苦无助的少女。
“求您帮帮柔福,告诉我该怎么做。”
“唉,我们挡不住岳帅进京,只能寄望挡住师弟了。”轻声叹息着,迦蓝叶低头道:“我师弟得知这些事,一定会进京闹个天翻地覆,也必将雪上加霜再无转机。”
柔福闻听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鸡啄米一样的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您把他拦在临安之外,我进京却找叔叔说理,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咱们马上就走,可是···”拉着老和尚的僧袍,柔福抬眼间看到马车,才想起来还有父母兄弟等着护送。
隐约猜到她现在的处境,迦蓝叶一抖袍袖带着她出了草亭。“柔福放心随老僧东去,车上的人就转交天宁寺弟子护送。这几个弟子不但与震少交情甚好,亦都是可以放心托付之辈,你快去交代一下,我们必须尽快动身。”
关心则乱,忙中出错,柔福甚至忘记拿出岳震写给沐兰朵的书信,就匆匆与父母交代了几句,让马车载着他们跟着僧人走了。她可以慌乱,迦蓝叶却不能,赶往乌兰部的几位僧人带着大国师的一封亲笔信。
在接下来数日里,柔福也一直处在惶恐不安的状态中,她不去关心怎么离开的西夏,也不记得是从哪里进入的宋界,直到乡语乡音不断的充斥在耳边,她才算慢慢清醒,才开始真正的冷静思考。
密捕张宪只不过是一个前奏,是朝廷,也可以说是皇帝叔叔整个行动的第一步,接下来必将是一个令朝野上下都为之胆寒的大事件。
为什么?为什么这般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究其原因,柔福不觉就想到那个一直困惑的问题。岳震,她的震哥,为什么好像先知先觉一样,早在多年以前就预想到现在的局面,是巧合?是偶然?还是···
带着这些无法解释谜团,她终于回到临安城外,把迦蓝叶二人安顿在一间寺庙,又相互约定了联络方式后,柔福一刻也不停歇的赶奔城门。异乎寻常而戒备森严的城门,让她顿时明白。
事件已经开始!不想看到岳震回来的,也远不止她和西夏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