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宫正殿前阔大的广场上一字儿排着三十多辆公车和宫车,其中不少是富丽豪华的华盖车和青幔车,站立在王宫甬道两侧的卫兵们紧握着手中长戢,挺立着胸膛,脸上写尽威严和肃穆,他们从今晨陆陆续续奔进赵王宫的车乘数量上,就断定赵王又要召集王公大臣们商议什么重要的军国大事了。
当年轻的赵孝成王从绣着鹬蚌相争画面的九尺紫漆屏风后走入朝堂时,王公重臣们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赵王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陛下站满两厢的诸臣,然后坐上那个嵌金镶玉的赵王宝座。
王公重臣们脸色凝重,虽然他们不知道赵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情,要不然也不会将所有身在邯郸的朝臣们聚集到王宫来议事,来议事的不仅有平原君赵胜、平阳君赵豹、马服君赵括、国尉许历、将军赵戈、宫卫统领乐乘、客卿许庄等人,甚至连正在患痢疾的老将军廉颇也拖着病体赶来了!
待众臣向赵王请安后,赵王开腔了:“今日把诸位召集来,是有一件关乎国运的大事要商议。”赵王从身边宦官手中取过一卷帛书,指着帛书对诸臣道:“这是昨天平原君接到的一封密信,一封来自韩国上党郡太守冯亭的密信,诸位先看看这封密信,再议一议信中所说的事儿。”
一听说上党两个字,朝堂上肃穆的气氛顿时平添了三分,大家都知道,在那个是非之地,正在上演一出秦韩鏖战的大戏哩。
赵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让黄衣宦官把密信传下去,让他们一一浏览。
这封密信就像一块巨石扔进了一泓平静的湖水,顿时激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波浪。朝臣们起初是窃窃私语,然后议论声越来越大,最后竟高声争辩起来。
一时间,朝堂上乱哄哄的,与邯郸市的杂沓喧闹颇为相似,赵王见有些不成体统,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宝座前的紫檀御案,议论的声音顿时寂静下来。
“上党太守冯亭送来密信,意图很明确,就是不愿意投降秦国,而愿意举全上党郡的十七座城邑数十万口归附我赵国,你们倒是议一议,该还是不该接受上党郡的归附呢?”赵孝成王的声音与他父亲赵惠文王一样,清脆而富有磁性。
刚刚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好象有一肚子的计谋主意,可是,当赵王果真要他们表明态度时,反而没有一个愿意站出来说话了!
其实也难怪这些习惯于鹦鹉学舌的朝臣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又不该说话,像上党郡请求归附这类在赵国历史上从来未发生过的大事情,哪有他们这些普通臣子说话的份儿,至少也得要个上卿之位的人带头发话,然后,他们才会像小鸡找到老母鸡一般跟着叽叽喳喳闹腾一般,这样,他们不会担心言语唐突而承担政治风险,又表明他们没有白吃国家俸禄,这就叫圆滑,这就叫稳重。
赵王宫内的大殿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片难耐的死寂,只能闻听几个朝臣舌头抹嘴唇的轻微声响,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赵王心里有些凄凉,要是赵威后和蔺相如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在朝时,赵王办什么事情心中都有底。可惜,赵威后去年刚刚辞世;蔺相如又病卧在床连话都不能讲了,以后赵国的事情又指望谁呐?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前日在臣宅前的几课桃树上,突然出现几只叫喳喳的喜鹊,臣本来以为甚是奇怪,严冬蜡月哪儿来的喜鹊呐?现在臣明白了,原来是我赵国有格外之喜!既然韩国太守欲献上党之地,这既可扩大赵国疆域,又可增加本国人口,这与国与民皆有利之事,大王理应顺乎天意接受上党郡的归附才是。”
马服君的一席话总算打破了大殿上寂静尴尬的氛围,这个向来冒冒失失的年轻贵族,不知何时又学会了阿谀奉承这套招数。不过倒也有几个朝臣跟着附和。
“陛下,臣以为……”是平阳君赵豹的声音,他位列公卿,更是赵王的王叔,地位仅在平原君之下,在此等大事上是有发言资格的,“上党郡守请求归附大王,本是一件喜事。可是,秦王觊觎上党地区已非止一日,眼下正派左庶长王龁领着重兵攻打上党,若是在此微妙时刻冒然接受上党郡的归附,秦王岂肯善罢甘休?”
平阳君的一席话,引来六七个朝臣的点首认同,他们觉得平阳君可谓老成谋国,问题看得深邃而透彻。
“平阳君多滤了,上党太守亲自上书献土,又不是我们强迫的,我们为什么要拒绝天意?”宫卫统领乐乘支持赵括的建议。
“咳!咳!咳!大王,臣以为此事还是应从长计议,就目前形式看,赵国不应接受上党献郡,韩、秦两国交恶,原本不关赵国之事,现在赵国骤然接受上党郡太守献地请附,秦国征战一场,死伤无数,其结果是劳而无获,无功而返,必然心生怨恨,到时候怕是要引火烧身呐!”廉颇将军生病尚未痊愈,他位列上卿,久历战事,他的话入情入理。
“秦国人为了开疆拓土,大兴军旅,四海征伐。今日上党自愿献土归附,乃是天意,如果连送上门来的土地都不敢接受,岂非我赵国人之莫大耻辱?!”赵括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朝臣们的建议分成了两派,赵王见他们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觉得他们说的也在情理之中,竟一时拿不定主意。此时,赵王想到了平原君,既是王叔又身任相国的平原君,今日为何迟迟不肯表明态度?赵王感到有些奇怪。
赵王朝平原君抛了个眼色,然后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似乎在发问:“相国,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平原君在赵国位高权重,说话向来谨慎,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表明了态度,下面的臣僚一般就不敢表达不同意见了。况且,今日赵胜有一块心病,就是那三千赵国将士丢弃在上党城的秘密事儿,他正在考虑如何说话方可以做到既能保全自己,又能有裨益于国家。所以,平原君一直在盘桓着自己的措辞,所以一时没有站出来说话。
现在,赵王点将了,他不能再不表明态度了。
“臣经过反复思量,以为还是接受上党军民的归附为宜。”平原君从赵王左侧的相位上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了殿下的众臣。
平原君继续道:“臣以为赵国接受上党太守请求归附有四大理由!”
平原君的雄辩之才在关东六国是出了名的,殿上的众臣知道,今日他们又要领略一番平原君纵论天下形势的饕餮大餐了。
“首先,赵国在战国七雄中国土面积过于狭小,远没有秦国、楚国辽阔,甚至比齐国和燕国还要小,仅比韩国、魏国略大,上党郡前来归附,正好可以借此扩大赵国的疆域;其二,上党历来是军事要邑,东连赵、魏,西接西河,北与匈奴毗邻,南望韩、楚之域,若失去上党,秦军将会据此以为根据,既可以东进威胁邯郸,又可以北出掳掠燕代之地,还可以南下灭韩、伐魏、攻楚;其三,秦王贪暴无厌,好大喜功,特别是秦昭王当政以来,关东六国莫不深受其害,不论赵国是否接受上党之地,侵略成性的秦国人都不会停止东进的步伐!”
大殿上寂然无声,只闻平原君侃侃而谈。平原君舌头抹了一下双唇,继续说道:
“其四,面对秦国的步步进逼,赵国已经多次让步,甚至忍受了侮辱。大王可曾记得,惠文王三十三年,秦昭王为了替丞相范雎报仇,竟然诓骗本相前往咸阳,后来,背信弃义地将本相扣押于咸阳馆舍,使我赵国蒙受奇耻大辱!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今日上党郡以千里之地,数十万人口来请求归附,确是天意,天意不可拒,拒之勿再遇。更重要的是,秦人若是知晓我赵国是因畏惧而不敢接受上当请附,势必助长秦人东扩之勃勃野心也!”
平原君的条分缕析,论据充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说得朝臣之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甚至连平阳君赵豹也找不出任何反击的理由。
平原君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了赵孝成王。年轻的赵王对秦王的侮辱感同身受,这条老狐狸般狡诈的秦昭王,在位四十六年以来没有一天不盘算着如何欺侮赵国的:惠文王十六年的秦赵淹池相会,秦王企图侮辱赵惠文王;惠文王三十年,秦王又派中更胡伤统率重兵进攻赵国阏与之地;惠文王三十三年,秦王又骗取平原君至咸阳,然后扣押平原君以迫使赵国献出魏齐的人头!
秦昭王之所为,真所谓人神共忿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说,这次即使赵国退避三舍,拒绝接纳上党之地,秦国在打击韩国之后,下一个攻击的目标会是谁呢?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贪婪而强悍的秦师也一定会继续向东方挺进。
赵国,三分晋地有其一,地方数千里,兵车过万乘,带甲五十余万,堪称东方强国!强大的赵国正是崛起的秦国向东方挺进的重大障碍,看来,秦赵之间的战事迟早会爆发的,与其忍辱偷生卑躬屈膝,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想到这儿,赵王的脸堂笼罩上一层悲愤:“平原君所言甚是!寡人决定接受上党军民的请求,接纳上党郡为赵国郡邑。现在,不知谁可以为将?领兵救援上党,为寡人分忧!”
“卑职不才,愿为大王效力!”赵括见赵王终于同意接受上党太守的请求,以为自己的建议得到赵王尊重,所以来了劲头。
赵王对赵括的表现相当满意,只是有些犹豫,毕竟赵奢亡故刚过两年,依据周礼,儿子当守孝三年,他还没到能出征的时候;再说,赵括毕竟年轻,以前也没真正带兵上过战场。赵王没有即刻表态,他在考虑还有没有比赵括更适合的人选?
“陛下,马服君爱国热忱固然可嘉,然而自古以来,战争关乎国运盛衰,当慎重为是。马服君年纪尚轻,还未曾经历过大战,故臣以为援救上党还是应该另选良将。”说话的是国尉许历,他过去曾经在赵奢部下为将,对赵括的水平心知肚明,但又不便点破。
“那你以为何人可堪此重任?”赵王显然对掌握军政大事的许历没有主动请缨有些不满。
“臣以为将军廉颇老成持重,久历戎事,他出任主帅更为适合!”许历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上卿廉颇。
每逢战阵,廉颇必首当其冲。只是近日身体有痒,患了痢疾尚未痊愈,加之他认为赵王同意接受上党归附是自取其祸,所以没有挺身而出。可是,当国尉许历推荐他为主将时,身上的热血又澎湃不已了。
“臣廉颇愿领兵出征,为我主分忧!”廉颇捋了一把灰白胡须,双手合拳向赵王请命。
赵王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平原君身上,年轻的赵王在大事上总是依赖于平原君,他还离不开平原君。
“臣以为廉颇可为赵军主帅,廉颇乃当世名将,忠勇体国,且又久征沙场,出征上党非廉颇将军不可!”看得出平原君也是支持以廉颇为将。
但是,平原君不愿意伤害了马服君面子,便补充了几句:“马服君年轻有为,热心国事,可让其在国中训练士卒,必要时亦可奔赴前线为国效命!”
“传寡人旨意:廉颇为赵军主帅,领国中精兵二十万抵御秦军,援救上党!”赵孝成王那磁性十足的声音在大殿上久久回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