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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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三四月间,有消息不断传来,都说日军把远征军打败了,沿着滇缅公路追击远征军,已经打到了畹町。腾冲县城,距畹町不远,地方官员与保安队伍早就闻风遁去,把一个富庶繁华的县城,丢给强盗土匪,抢的抢,杀的杀,烧的烧,狼烟四起。那些可怜的老百姓,逃的逃,躲的躲,东奔西藏,扶老携幼,来来往往,疲于奔命。上官家的商号也被土匪洗劫一空,上官瑶与一班伙计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生死未卜。玉儿得知,连忙报与母亲知道。丽娘听到消息,直吓得目瞪口呆,叫苦不迭。丽娘暗自斟酌,欲待随众躲避,但上官英尚未回来,偌大的房屋家业,却如何处置?若守着不走,皇军一来,岂不死路一条!我死便死罢了,只是这玉儿和阿娇,一旦被鬼子俘虏去了,必然惨遭蹂躏或杀戮,岂不绝了两家之后?

    丽娘考虑再三,觉得眼下只有抛了家产,赶快逃走,且保住性命,以后再作打算。主意一定,丽娘立马吩咐玉儿阿娇,赶快收拾料理,将家中房屋,该锁的锁,东西该藏的藏,以免走后被人掠个馨尽。丽娘清点钱财,拿出上官英留下的十万块大洋,放在八仙桌上,望着这些钱,踌躇了半天,觉得带在身上不妥,万一遇到土匪抢去了,如何了得,这可是上官家最后一点血本啊!

    于是,叫阿娇拿了两个腌咸菜的坛子来,装了满满两坛,每坛恰好五万之数。阿娇寻了个铁铲,玉儿拿了把锄头,丽娘领着二人来到后边马房里,在墙下选了个地方,刨开马粪,玉儿用锄头挖,阿娇用铁铲铲土,掘了半日,方掘出三尺余深的一个坑,丽娘将两个装满钱的坛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坛口用布封了,又压上两块砖头,才把原土埋上,用脚踏紧了,依旧把马粪盖上,三人暗暗记住了方位。好个丽娘,亏她想得到,一个臭气熏天的马房之地,谁知有宝,哪个去搜寻?

    回到前边,丽娘又拿出三件内裤,叫阿娇找来针线,将余下的一千多块大洋分成三份,严严实实的缝在内裤里,对玉儿和阿娇说:“这可是咱们的保命钱,性命攸关,每人穿上一条,以防不测。”玉儿与阿娇听后,随即进屋穿上了。

    一切安顿停当,又在家中提心掉胆的捱了一夜。次日天明,见情况越发紧急了,从前方逃来大批难民,连同当地居民,扶老携幼,哭爹喊娘,潮水一般地涌出城去,络绎不绝地往保山方向逃奔。形势逼人,丽娘无奈,只得叫玉儿去雇一辆汽车来,先逃到保山再说。玉儿长叹一声,哀声道:“唉,娘啊!您还不知道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如今城内已是十室九闭,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大家早已如同丧家之犬,东奔西蹿,四处逃难去了,别说汽车,马车也不剩一辆啦!”

    丽娘一听,后悔莫及,只恨自己走得迟了。她连忙拿出一堆旧衣服,递给二人说:“玉儿、阿娇,咱们这就走,走路也要走到保山去!你俩快把身上鲜艳的衣服换下来,穿得朴素一点,出去不惹人注意。”

    玉儿和阿娇听了,连忙脱下身上的鲜艳衣服,把旧衣服换上。临出门时,阿娇拿了两个麦面烙饼,把拴在院内的黄狗放了,一边喂它,一边依依不舍地拍着她的头说:“阿黄呀,你自寻生路去吧,咱们可顾不了你啦。”阿黄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咬着她的衣襟,竖着耳朵,惊恐不安地摇着尾巴。就在阿娇来到玉儿家的第一天,阿黄和她不熟悉,堵在门口朝她狂吠,不让她进门。为此,玉儿狠狠的揍了阿黄一顿。后来,这狗跟阿娇渐渐的熟悉了,就十分的恋她,被她训练得简直就人性化了,她叫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顾什么狗呀!”玉儿狠狠的踢了阿黄的屁股一脚,阿黄汪汪地哀叫着跑出门外去了。

    “它已经是丧家之犬啦,够可怜的了,你踢它干吗?”阿娇心疼得要死,把玉儿埋怨了一顿。

    玉儿拿了一套行李,丽娘和阿娇各用蓝布包了头,随身只背一个包裹,一包干粮,用一把大锁将大门锁了,急急忙忙地离家出走。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虽是白日,离家时的情景却倍感凄凉,三人一步一回头,凄凄惨惨切切,他们留恋不舍地看着腾冲县城,看着凤凰街,看着逐渐变小消失的上官家的大院,每个人心中都无限委屈无限伤感。

    这丽娘乃富人之妻,平时出门,俱是乘车,还有人护送着,何曾走一步。今日事急,出门逃难,无可奈何,只得由阿娇搀扶着,跟着逃难的队伍,高一脚低一脚,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清早走到晌午十分,离城大约二三十里路,转过一个山坡,抬头看见前面路上半山腰里有一个寺庙,丽娘认得那是宝峰寺,以前曾常来烧香拜菩萨的。众人来到宝峰寺下,有人说渴极了,上寺里去找点儿水喝吧,于是,就有一些人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上寺里去找水喝,那些不想喝水的人就坐下休息。丽娘此时已是腰酸腿痛,浑身瘫软,渴极了,再也走不动了,只得随众人走上寺里去,想找点水喝,歇歇脚再走。

    这宝峰寺原本香火鼎盛,庙里住着上百个真假和尚,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替人做佛事,安禅讲经,引得城乡一些善男信女终日送油送米不断,好不热闹!不消几年,就盖了不少禅房宝殿,造得十分雄伟,殿宇嵯峨,庙墙高耸。建造大雄宝殿时,上官英曾施舍了二千大洋,三车木材,丽娘也曾时常来敬香挂公德,因此庙中和尚大多认得她。近来因兵乱,寺中和尚走个馨尽,只撇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住在方丈房里,看守寺院,照顾寺中器物。

    玉儿和阿娇搀扶着丽娘走进庙里,看见老和尚正在给乡亲们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丽娘认得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明海法师,是寺里的方丈,这一带的精神领袖,德高望重,人们对他极为尊重。远征军入缅之时,司令长官陈诚曾请他代为焚香祈祷,保佑远征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遗憾的是,尽管银须飘拂、仙风道骨的明海法师整天带着一帮弟子,万分虔诚地跪在释迦牟尼面前大做法事,中国远征军还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明海法师见了丽娘,认得她就是本寺大施主上官大人的夫人,不敢怠慢,便走上前向她施礼,问道:“喔,夫人!您怎么这般模样,上官老爷呢?”“老爷随远征军入缅打鬼子去了,现在还没一点音讯,带累我拖儿带女,现在兵荒马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说完,丽娘已是泪如雨下。阿娇也嘤嘤的泣不成声,粉面凋零,仿佛一支梨花犹带雨。真格是我见犹怜,站在旁边的妇人们触景生情,也都不约而同地哭了,大洒同情之泪。

    明海法师安慰了她一番:“贵人福大命大,上官老爷乐善好施,菩萨会保佑他的,没事。”随之把大伙让进一间净室里休息,并说:“前方有部队在抵抗,后方还有队伍赶来增援,我看鬼子离这儿还远哩,你们不如在寺中暂避几日,说不定我军能转败为胜呢。”大家到了此时,也只得如此这般,听天由命了。夜间众人挤在一间伽蓝大殿里睡,丽娘一家子只带着一套行李,铺在地上,一家三口和衣而寝。

    不料躲不得一二日,日军到来的消息愈发紧了,从前方溃退下来的远征军将士,有骑马的,有乘车的,也有步行的,一日过去的何止三五千,俱往保山方向退去。丽娘心急如焚,叫玉儿到路边望着,看看溃退的队伍里有没有他爹。阿娇和那些逃难的妇女都躲在寺里,不敢出来,只吓得胆战心惊。白日藏在禅房里,饿了就在香积厨用寺中的柴米,烧火做些稀粥吃,真格是捱一刻似半夏,过一日如三秋,好不凄苦。

    明海法师却一日三时工课不缺。清晨,焚香诵经,静心妙悟;薄暮,拔剑起舞,仰观天象。临劫难而不悲,望夕阳而多感,飘飘有欲仙之气,缈缈有升天之态,超凡脱俗之至,仿佛进入了幻觉中的蓬莱仙乡,早将世俗纷争抛到九霄云外……

    夜色苍茫,峰峦的轮廓已看不大清楚,只见朦朦胧胧的山颠上,残月如勾,孤星闪烁,宝峰寺已被黑沉沉的夜幕笼罩,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树叶被寒风吹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远处传来犬吠声,汪汪声回响在山谷里,增加了人们恐惧的感觉。明海法师领着十几名征尘仆仆的军人,急匆匆地走进伽蓝大殿,刺刀在隐隐的佛灯下闪闪发光,歪歪扭扭地半躺半卧着的难民们,先是一阵惊慌,待看清是中国远征军,立时将他们团团围住,打听前方消息。明海法师扒开众人:“谁有干粮?他们三天没吃东西了。”丽娘立刻拿出临出门时准备的那两包干粮,又给他们端来几碗白开水。几个军人接过粮水,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阿娇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手臂受了伤,嫣红的鲜血从军衣里渗出来,就过去挽起他的衣袖,掏出一块手帕,替他包扎了伤口。那是一块洁白的绸质手帕,上边绣着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手帕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馨香。络腮胡子军官感激地望着阿娇,阿娇羞涩了。

    吃饱喝足,络腮胡子军官开始与难民们交谈起来,问他们是哪里人,怎么现在还敢留在这里。他说他是第五军的营长,名叫张彪,率部狙击敌人,队伍被打散了,要撤回保山去。丽娘说她们是腾冲人,滞留在此也是没奈何。张彪长叹一声,望着大家道:“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你们可不能随便乱说,说出去是要当汉奸惩处的。远征军已彻底败了,鬼子已经打到腾冲了,很快就会追到这儿,你们赶快收拾行李,连夜跟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听,才知道情况不妙,殿堂里顿时乱作一团,个个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逃命。张彪转向明海法师:“您也一起走吧,鬼子不会放过任何人的。”明海法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各位快走吧,老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誓与此庙共存亡。”说毕,转身回禅房去了。

    众人打着火把,跟着张彪,乱哄哄地冲下山,沿滇缅公路向保山方向奔走。说也凑巧,才走了二三里路,后面就驶来了十余辆汽车,张彪和几个士兵持枪将车拦住,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车上全是华侨和杂七杂八的难民,口里只管叫着“快走快走,鬼子就在后边了”。果然,后面已是枪声一片,还不时地夹杂着一阵阵令人心悸的爆炸声。张彪大叫:“开车!”汽车引擎嗡嗡叫着,沿着蜿蜒的滇缅公路疾驰。一颠一晃,摇来摆去,阿娇她们站在车厢里,颠簸得就像筛中的豆子――无法立定。汽车行驶了二十余里路,后面的枪炮声才稀稀落落,一颗颗揪着的心这才微微松了松,再回头看时,只见火光冲天,宝峰寺成了一片火海,庙宇变成残物纷飞的漩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