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钢十厂就是这样一个失落的地名,也是某路线公共汽车终点站的站名。很多年以来,公交车司机都认为这个终点站已经有名无实,空跑这一站只是浪费汽油和时间,一旦到了晚上那个黑漆漆的站头里,既不会有等车的乘客,也没有走过的路人,只有一根歪斜的写着终点站的牌子竖在那里。
现在,这里既没有居民区也没有任何企事业单位,十年前也就是这家大型国营工厂倒闭后,渐渐就变成了这个眼下破败的样子。工厂关停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个三不管地区一度成为拾荒者的天堂,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带着铁锹和斧镐在厂房和空地里挖掘各种金属,和其他一切能换钱的东西。2000年前后,识趣的拾荒者也渐渐离开了这里,很明显淘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很难再从这个已经翻了个底朝天的瓦砾堆里翻出什么比手掌更大的金属物件了,于是这里逐渐成了一个空旷阴森的无人区。破败空洞的旧厂房仅仅剩下了一个空壳,大部分房舍的金属窗框和金属梯子都被拆走了,围墙东倒西歪,遍地碎砖,凹凸不平的地面布满杂草和各种肮脏的东西。除了没有金属,这里可以找到各种废弃物,从马桶盖子到一次性的注射器,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和成堆的无法降解的发泡饭盒。
到了最近几个月,这里可能只剩下了很少几个比较执着的人,还坚持着不懈的挖掘着。
曹宪武就是最后的这几个挖掘者之一,他五十多岁,一生劳碌孤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说起来,他上一次察觉到这个地区还有其他拾荒人存在,已经是2个月以前了,当时他在一栋行将倒塌的厂房的门口挖一根深埋地下的暖气管道,竟然踩到了一泡人拉的屎。这一脚,一下子把这位孤独老人拉到回到了对往昔岁月的追忆中,这使得他在擦鞋之余,不尽有些感怀。
想当年,在这个废厂区的犄角旮旯里行走,和走梅花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那个黄金时代,地上总是布满了数不清的人畜粪便,还有那连绵的拾荒大军的帐篷。而现在这里竟然变得这么冷清,半个人影都没有。
曹宪武一直留在这里其实也是无奈的事情,他年纪大了,体力不行,选择与世无争是一种高明的策略,另一方面他留在这里,是因为手里有一件宝贝,可以让他在这个别人犁过一遍的地方再碰碰运气。
那是一部老式探雷器,和他小时候在公社打谷场上看《地雷战》时,见到的那个日本鬼子用的玩意儿一模一样。这是他外甥临死前留给他的遗物。
老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其他亲属了,所以这个玩意儿除了可以帮助他探测地底的金属外,也是他的一个念想。白天躺在床上(与其说床不如说是一个腐朽的木架子)的时候,他一直会想,如果真的有命运,自己的命可以说是不太好,想起他那个年前从危楼上落下,被钢筋穿透而死的外甥,他就会老泪纵横,感叹命运的无情。
拾荒人的作息按季节变化,在炎热的夏季,曹宪武选择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他在自己的窝棚里避开当空的烈日,这个时段听收音机和遥望远处高架桥上堵塞的车流是主要的消遣,他告诫自己这片荒原上已经没有竞争者了,所以不必太拼命。如果自己在这片无人区中暑倒地,唯一的结果就是缓慢地脱水死亡,不会有人前来搭救,可能过了十天半个月才会有人发现自己这把老骨头。
想穿了这一层,他一点也不着急,那些破铜烂铁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会逃走。而且他很清楚,不管如何挣扎,自己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死于非命,不过他还不想过早漏出破绽,让险恶的命运有机可趁。老曹唯一的外甥就是因为年轻人特有的贪婪和上进心,结果毫无必要的死去了。只是为了一根悬在危楼外的铁板,这个20岁的年轻人竟然想当然地和命运赌了一把,结果从高空摔了下来。当他的外甥躺在地上等死的时候,那块与其一起跌落的铁板已经被另一个拾荒者悄悄地拿走了。
这就是命运,你无法与之抗争,或许有时候你能抢到一寸,但是很快他就会让你还一尺。
在这场扯皮的游戏里,有自知之明的人因该学会不卑不亢地向自己的命运妥协,而曹宪武显然已经到了能知天命的岁数了。
夜晚时分,老曹起身收拾他的装备,包括锹镐和探雷器,另外还有手电和水壶。他就像一个沉着的老猎人一样准时走出了窝棚。地上的瓦砾已经已经冷却下来了,地走在一片漆黑的空地上,老人的心情还真的不错。花了15分钟,他走到早上收工的地点,戴上耳机,开始探测瓦砾堆下的动静,夜里的主要夫工作是探测而非挖掘。
如果金属太深自然不值得一挖,如果离地面较近,那会是一种明快的电流声,老曹就会在上面做一个只有自己看得明白的记号,等着黎明时分光线不错时再行挖掘。
踩到那泡大便后的一段时间,老人一直疑心附近有个同样昼伏夜出的同行在作业,却有不见其人。这些天他隐约觉得这里的地貌似乎有了些变化,他不久前刨过的几个深坑像是有人又刨开了,甚至挖深到了不见底的地步,但是他又不太确定,毕竟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按他的估算,刨开一个这样的地洞至少需要20个工时,附近有人进行这样巨大的工程,他即使坐在窝棚里睡觉也不会完全察觉不到。而且这里没有什么可挖的,该挖的早就被自己挖走了,于是老曹把这些怪事都归罪于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你得给自己弄些肉来,老狗日的,馊饭吃多了迟早连你婆娘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他对自己自言自语起来。曹宪武的老婆死了很多年了,生活中她是个什么样子,真的是有些遗忘了,只记得最后那副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死相,那个情形倒是下辈子都未必会忘记,她半睁着一双灰蒙蒙的死人才有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也许想说什么话却有始终没说出来。这个愚昧的女人,不知好歹地想从被罚没的物品里偷回一个炉子,被重击头部后痛苦支撑了小半年才艰难的死去。
曹宪武专心干活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咕噜声,好像是自己肚子里发出的声音,也好像是脚下发出的,老曹不以为然,因为戴着耳机的确听不太清楚,他摸黑跳进一个大坑里,开始探测周围的金属矿脉的构成,结果很失望。于是他爬出了这个深坑。一阵凉风吹过,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真是很舒服。
他又爬上了另一座碎石堆,动作又轻又快,就像年轻时一样。又是一阵风吹过,他疑心要下雨了,因为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气流似乎没有方向,几乎是围绕着自己打转,象是暴雨前的那种狂风。不过在他的记忆里,暴风雨前的旋风似乎从来不会夹杂一丝的恶臭。“还真是怪了。”老曹满不在乎地对自己说道。
又有一阵狂风从他身边刮过时,他意识到有一张巨大的被单在他身边安静的飞过去了,他看不见这个东西,但是能确确实实感觉到,渐渐地他弄明白了一件事,这件飞行的东西是冲着他来的,因为他的手电光所到之处,那块飞行的的黑影就会突然转向,他发现了自己的动作和这阵莫名其妙的风之间有所关联,这在以前没有发生过。
曹宪武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死期可能到了,这个念头让老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如果老天爷想收他去阴曹地府,很好,反正他知道这一天不会很远了。事实上,他一直就等着一次事故或者重病降临,这些情况他可以谅解,因为那可以解释为天意而非作弊。但是如果老天爷破天荒地派出些个会飞的妖魔鬼怪来捉弄自己,这就超越了这场抗争的分寸了,尽管这界限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意识里,并没有谁担保过。
曹宪武五十岁以后就一直在猜测自己最终后会怎么终了,但从没想过会被一个鬼怪拧掉脑袋这样荒唐的下场。
“难道我的前世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周围的飞行物的动作在加快,那已经不是一张什么床单了,像整座房顶在周围翻滚飞舞,狂风将他围在高地的中央。
“你个狗日的,还有完没完?反正我们家已经死绝了,来呀?”曹宪武觉得有必要趁着还没下地狱的功夫,把自己的情绪好好表达一下。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掉落在他的前面,风声随即而止。夜太黑又没有月光,他看不清楚。曹宪武轻轻脱下耳机放下探雷器,这个东西很贵重必须妥善放好,就当送给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做礼物。然后他从背有抽出铁镐朝前走去。手电光在前方形成了一个光斑,就像照在了一块很久没擦得玻璃上,老曹记得这里肯定没有什么玻璃,如果有也早就被人拉走了。他不敢靠的太近,于是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果然砸到了什么东西,他听到了一声如同呻吟般的声音,象是地狱发出的叹息声,看起来这个前来索命的鬼怪身受重伤了。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老曹感觉自己丢石头的作法是很蠢的,或许还有生机,没必要主动挑衅对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