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君子院,那里早已经并了两排餐桌。虽然个个饥肠辘辘,但是由于在座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餐席的档次也高。
王师中又对着马雄等人作了一番感人的言辞后,终于开餐了。
首先上桌的是“看菜”。
所谓看菜,就是拿来看而不是吃的菜。仅仅是用餐前以其美丽的色泽、精巧的摆设用以观看来刺激食欲或清新一下空气。这是唐时就已经出现的习俗。
比如“八果垒”就是以着各式珍贵的器皿分别堆垒着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花木瓜。又或“缕金香药”,那是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十盒香料。
接着才是真正的上菜。什么肉咸豉、爆肉双下角子、莲花肉油饼骨头、白肉胡饼等等热气腾腾的,让早就口水流了一地的众人食指大动。
需提一提的是这个时代还是分餐制,那种十人八人围成一桌大块朵颐的场面是南宋之后才出现的。
有吃的当然也要有喝的。几群二八年华的女子袅袅而出,一步三摇,花枝乱颤。她们身后是捧着碎冰碟子和酒壶的仆人。
将滤过的酒置在冰上,酒水冷冽,一口喝下,胃肠皆凉,在这热天时却是无比享受。佳人玉手柔柔握着铜布甑儿,将酒筛了一筛,递给客人。明眸皓齿、笑语盈盈,在酒杯腾起的白雾中却比酒更是醉人三分。
吃喝皆有了,乐当然不能少。那些歌妓早就准备妥当,几支流行词曲沾手即来,“天女多情,梨花碎翦,人间赠与多才。渐瑶池潋滟,粉翘徘徊。面旋不禁风力,背人飞去还来。最清虚好处,遥度幽香,不掩寒梅。
岁华多幸呈瑞,泛寒光,一样仙子楼台。虽喜朱颜可照,时更相催。细认沙汀鹭下,静看烟渚潮回。遣青蛾趁拍,斗献轻盈,且更传杯。”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杯觥交错之间,能又如此煞风景想法的,只有黄明晰了。
众人酒至半酣之时,马雄、孙立两主角已经横七竖八了,分不清东南西北。
注意力转移之下,有人就建议吟诗作词了。已是入夏季节,外面热得舌头要吐出半截,而君子院里却是凉风扑面,碧波、白莲、青竹、鸣蝉等等诗情画意之物让一干儒绅心有所感,一个个开始搔头扰腮,为些个句子憋红了脸。
王师中见大家兴致勃勃,便出了一个彩头。那是一把檀香木做骨,雕饰精美的纸扇,上面还印了名家赵昌的《梅花双鹤图》,提了苏轼咏梅的诗:“莫向霜晨怨未开,白头朝夕自相摧。
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可说极尽风雅之能事。
这个时代,纸扇是属高丽的特产,而在纸扇上印画题诗更是希奇之事。在众人眼中当然是属独特和风雅的,均是赞叹不已,跃跃欲试。
黄明晰暗自发笑,这个不外是桃花坞的又一个特产而已。桃花坞的工业均是依据风车而发展起来,而其中的锯木厂则是根基所在,因此形成了一系列相应的产品,例如船、家俱、纸、铅笔、纸牌、象棋等等,均是物美价廉。这把纸扇虽然看来甚美,比之高丽出产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实际价格却比高丽的低了大半。
他专心吃饭,早就肚皮涨圆,开始无聊了。北伐的流言应该很快被官府平息。之后,自己便要开始做渡海的准备。由于这是天子用了心的任务,王马二人对他开了不少绿灯。无论如何,利益要有,安全要有,都不能草率。
最可恼的是还是人手问题,按王师中的说法,敢跟自己北上的人恐怕没多少。没人手,那来的利益和安全?
“东邪?”程老夫子上登州前作了一些主张,见时候差不多了,就想依计实施,便轻咳叫了声他的好弟子。
“是!”黄明晰手中的瓷杯转来转去,心思也在转来转去,猛然被老夫子打断,他却是像在上课堂一般条件反射,笔直起立。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陈诚摇着酒杯,数着白莲花瓣做诗,正是诗如泉涌之时,黄明晰骤然映入他眼帘,于是“片片片”的念不下去了。他恼羞成怒地道:“黄兄有何指教?”
黄明晰眨眨眼,道:“真让人敬佩,原来陈兄却是如贾浪仙一般的苦吟诗人!啧啧!”
贾浪仙即是唐代诗人贾岛,他是有名的苦吟诗人,为做一首好诗而花费数年的心思,“推敲”一词便出自他的典故,那是文人诗家的典范之一。
黄明晰继续道:“我只好不忍心看你辛苦,特意告诉你,那朵莲花其实只有三十三片花瓣,你就不用再数了!”
众人听罢,轰然大笑。
陈诚重哼了一声,叫道:“黄兄如此好心,不如素性给我补上两个佳句!”
黄明晰摇头摆脑,道:“抱歉!狗尾何必续到狗身上。”他说得诚恳,却又当场引得众人大笑。谁都知道黄明晰对诗词一窍不通,这狗尾续貂一词稍稍套用,正好又将陈诚讽刺了一把。
陈诚两目圆瞪,恨不得当场将他吃了。
郝从义咳了一声,倚老卖老地道:“诗词虽然不能治国养民,但是于己可以修身养性,于他可以教而化之,便是孔圣也劝人多读诗经,乃儒生必备之技艺。即使是王相公,他曾主张弃诗词而改策论以取士,其本人却也是诗道中的好手。东邪听老夫一言,当需费点苦功才是,莫要误入歧途啊!”他说着,边瞟了一眼程涵。
这两人在宴席之上不是第一次交锋了。
程涵立刻笑道:“东邪既能成书作说,怎会不懂诗词?!他曾做一诗暗含治国之大道理,‘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王师中点头,评道:“此乃佳作,值得细细品味!”众人也开口认同。
程涵乘胜追击,道:“东邪不喜诗词,是因当今的诗词堆彻华丽,言之无物,只懂风花雪月,却不曾发挥古人教化之功效。他提倡教育需要分对象,似我等儒生,当奉圣人贤士的典籍为本,而对平民百姓,则应以白话文、标点句读、寓言话本等等手段予以教化。”
宗泽大感兴趣,道:“百川兄可否详谈?”
程涵一改古板的表情,眉飞色舞地道:“今时之教师育人,必限于资金。一地要建蒙学,必须购置土地,然后延请和供养名师,又有纸墨笔砚文房四宝,如此种种花费无数。众为可知我桃花坞一童入学,月费几何?”
他自傲地咧嘴,道:“除了学童的吃喝由父母负责外,每月只需费五文钱!”
“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一支劣质毛笔,也需数文钱,你莫要诳我!”众人直觉地摇头反驳。
程涵早有准备,淡定地从怀里一支铅笔,说:“此笔可用一月,花费一文钱!”
又掏出一叠白纸,道:“铅笔所书之字体纤细若蚂蚁,一叠纸已够用一月,费两文钱。众位且看,笔可书,纸可写,文房四宝所耗之钱,不外月耗三文。”
宗泽拿来写了写,啧啧称奇,忽然道:“铅笔便是桃花坞出产的奇物,在登州要十文钱呢!”
程涵想不到这点,猛地哑然。桃花坞的铅笔卖一文钱,这是成本价格,受黄明晰强行制定的。在登州需要十文,到了汴京已经高达百文。
黄明晰出声解释道:“此物新出,所以价格才会高,一旦为人熟知,大家都喜欢用它,其他的商家必定仿制,说来铅笔的成分无非石墨、粘土等夹上两片木条,成本是极低的,到时价格自然降下来,甚至可以低于一文钱。”
宗泽可不是死读经书之人,他对商事极为了解,当下点头道:“没错。物以稀为贵。大不了着官府推广。”他喜道:“此两物本官打算上献朝廷,你们看??????”
黄明晰点点头,道:“若是官府能帮助推广,我桃花坞便是亏本也要保证京东一地的价格降至三文钱以下,整个大宋境内,价格也不会高于五文钱。”
别看他说得正义凛然,其实这话是个陷阱,桃花坞的铅笔厂是基于锯木厂和风车的助力而降低成本的,可以说量越大,成本就越低,这是工业化带来的竞争力。若是单靠手工制造,价格只怕比普通毛笔低不了多少,可以说一旦真能得到官府推广,那么起码齐鲁的市场将没有任何一家能与桃花坞抗衡的。
“好,好!”宗泽对他的话极其满意,他沉思一阵,又问道:“文房四宝的难题可以解决。土地可以靠士绅捐献。那么最后一个难题就是寻觅良师了!”
“对!”程涵又掏出一本书,道:“通判请看,这是蒙学的教材之一。”
宗泽略一翻看,不禁迟疑地咦了一声,久久不语。
众人传看了铅笔和白纸,对桃花坞的手段已经十分赞赏,见程涵拿出的书,都不禁猜测个中有什么玄妙。
郝从义好奇地问:“百川兄请继续解说!”
宗泽此时将书在众人面前展示,出声道:“这是一本论语,配备白话文解释,又有先贤的经注,采用标点做句读,显浅易懂,的确适用于蒙学。不过,上面那一行古怪的符号,有什么用途?”
程涵抚须道:“这才是最关键之处,这叫拼音。乃是东邪根据唐时守温的三十六字母创建,却比之更加方便易学。”
汉语自魏晋之时便有注音方面的研究,唐时僧人守温在分析汉语声母韵母和声调的基础上,制定了描述汉字语音的三十个字母,至宋时已经发展为三十六个字母。可惜受时代局限,都是用汉字来表示这些声母和韵母,没有进一步发展成拼音文字。
无疑的,音韵、文字、训诂三门学科在古代合称为“小学”,分别研究汉字的音,形,义。称之为“小学”,是相对于经义而言,而音韵学更被称为“绝学”。那是专家学者的领域,里面掺和了什么商宫角徵羽,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脏肝脾心肺肾等等神秘学内容。并不适合普罗大众使用,所以当时的读音教学采用的仍是口口相传的方式。
而黄明晰却是直接的借用了后世汉语拼音的成就,自然不同凡响。
程涵强调道:“老夫以此法教学,初入之蒙童可以在三个月内,以纯正的中州话念读整本论语。”
他此话一出引得满座哗然。这个时代的蒙学教育,不讲经义深意,但说读遍一本论语,用口口相承的方式,也是需要两三年的时间。尤其是各地方言无数,十里之外不同音,很多人便是用上十年也未必能说得一口纯正的官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