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我不刚刚到城里么?”程涵有点不适应对方的熟络。两人以前虽然曾偶尔笔谈,但因为瀛州书院有几个秀士转而拜入程门,两人关系更加冷淡。
宋时的教育,有几种门路。例如官宦的子弟,多数就读县学和州学,此类人在一州之内不过二十人,普通平民是难以跻身进去的。
而瀛州书院一类则是没能做官的儒士在地方大富的捐助下建立,专为贫寒子弟所设,容纳的人数较多。至于王洋、甄子凼等人又有点不同,甄子凼是有甄氏宗族中高价请来的名师教学,王洋则是由祖辈世代以耕读传家的形式来传承学问。
程涵进驻登州后,本着有教无类的思想,只要对方的学识不错,便都收了,却不知如此做法引起同行敌视。
不过,文人嘛,擅长背后捅刀子,表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程涵笑道:“山长客气了,州府人多,我老骨头可折腾不得,今晚还是让人在路上截了一架牛车送来。”
王至又问:“你的得意门徒黄明晰黄东邪呢?王某对他可是闻名已久。据传他很多见解与王相公相同,‘安石第三’倒是名不虚传!”
程涵脸色微变。他出自小程程颐门下,但除了表情习惯外,并没有学得程颐刻板恭谨,反倒似大程程颢,是一副老好人的个性,在儒林之中向来很吃得开。然则在名气上面,他始终远不如同是程门子弟的杨时、游酢等人。为什么呢?
因为骂!无论是以前的二程还是现今的杨时,都是因为会骂而赚取诺大名声。骂王安石、骂变法、骂蔡京、骂童贯,越骂越出名,越出名学问当然就越大。如此相较,程涵这个好好先生式的小师弟就相形见拙。
骂的多了,姿态做足,洛学因此与新学是誓不两立。姑且不论黄明晰的学说对错与否,他自称“安石第三”,其实是犯了洛学门人的最大忌讳。
程涵立时回道:“只要是为民有利,谁家的见解不可采用?我那学生出自蛮荒,本就不知洛学新学,做事言论、著书作说都但凭一颗仁心而已!孔圣之‘仁’不正是一切儒学之根源么?”
“这话说得妙。老夫年轻之时,曾研读各家各派,求师承于四方十余年,莫悟其由。之后治民做事二十有五,一身学识才尽精白而无巧伪。”一个身材普通却妥有精悍之气的男子刚到王府,听到此语,不禁击掌道:“若当初能仅守一颗仁心,但凡为民有利,则采而学之,何至于这许多的兜转弯路!百川兄,您之学识更加精湛了!”
程涵和王至寻声望去,同时施了一礼道:“原来是宗通判!”
宗泽此前做官,多数是个县令,衢州龙游县、莱州胶水县、晋州赵城县、莱州掖县等,他每到一次,必定兴办县学,聘请教授,甚至亲自为诸生讲论经术。做了登州通判后,此习惯仍然不改,登州城的州学和瀛州书院是他常到之地,他的才学是无人置疑的。
程涵抚须回道:“通判过奖了,我那蛮劣弟子好走偏锋,眼光看法常常与众不同,这些日子老夫也得益不浅!”
“老夫也细研过你新编的论道摘要,的确有不少令人耳目一新且发人深省之语。得徒如此,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宗泽呵呵一笑,对程涵道:“明日午间,老夫做宴,百川兄和东邪不知有无空暇过来吃个便餐?”
程涵与他是老朋友了,那会推托,当场应承。
王至没有多言,只是暗暗地冷笑一声,往门口的下人打了个眼色。
王至是王师中的常客,下人倒不介意他的指使,立刻上前将众人引到君子院。
院内都是登州的名士和土绅,除了那些已经中举正埋头做最后冲刺外,程老夫子倒有不少学生在现场,此时纷纷过来见礼,再与他们的父母长辈一通寒暄,一不小心就是大半个时辰。饶是程老夫子的好涵养,也禁不住的生出郁闷之感。
“老师!”
程老夫子有点惊喜地回头,只见那个蛮劣弟子正一脸笑容站在身后,正待说话。
“程学究,别来无恙?”马政从后而出,率先拱手道。他的官虽大,但儿子却是老夫子的学生。按礼节,却是必须恭敬对待的。
“马公有心了,老夫这老骨头还结实着。”程老夫子连忙回礼。
“有人说程学究身负程门衣钵绝学,大可治国兴邦,小可教化众生。”王师中悠悠踱了出来,笑道:“本官刚刚与您弟子一谈,赞叹不已。可想而知他的老师是如何了得。”
“不敢,不敢!”程老夫子疑惑地回看黄明晰,见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也不好追问,谦虚地道:“这孩儿啊,总不安心念书,差得远呢!说来,老夫还要恭喜马公,子充这次可为登州父老立了大功。”这次宴会上马雄、孙立、马扩都将是主角,却不能不祝贺一番的。
那知马政面色一变,只淡淡地道:“不提他,不提他。”
王师中笑道:“大家都请入座吧!别让众小娘子的表演无人欣赏。”众人一听,才发现原来王、马二人一现身,当即让各位嘉宾都靠了上来,冷落了那些女子的精彩演出。
众人一笑入座。
登州地位最高的三人:知州王师中、通判宗泽、安抚使马政当然是各人焦点所在,他们分主次坐下,立刻引无数人搭话。
程老夫子和黄明晰坐下后,倒是清静不少。
“老师,您怎么来了?”黄明晰虽然听到青衣小童说去桃花坞请老夫子,但他根本不认为老夫子会出席这样没甚意义的应酬。
不过老夫子也是有原因的。他的性格当然不兴应酬,不过州试在即,他却不得不顾及学生们的前程。
所谓州试,又有解试、乡试、秋闱之类称呼,乃地方州府主持的考试。考中的叫贡士,或举人等,通常是百中取一。
虽然宋时考场规则较严密,有弥封之法及誊录之法,临时任命考官之类措施保证公平,不过要为难一个人,作为主持之人的地方官员可是轻而易举的。所以他也不得不卖个面子,应邀赴会。
不谈这个还好,一说老夫子一肚子气,黄明晰最近风头正劲,那些人等一个二个就抓了北伐、民权论、三儒学者之类明显逆潮流而行的言论指点评价,明褒暗贬,甚至猜测这些是否老夫子的意思,让他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他低声对黄明晰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这是老子的“和光同尘”之语。
黄明晰一听,心道:老师,您这话说得迟了。现在我是破罐子破砸,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道:“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居留卫国时,某日正在击磬,有一个挑着草筐的人从门前经过,说:“磬声里面含有深意啊!”停了一下,又说:“声音??的,太执着了!没有人了解自己,就放弃算了。所谓‘水深的话,穿着衣裳走过去;水浅的话,撩起衣裳走过去。’”孔子说:“有这种坚决弃世之心,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我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会让人不理解,遭人反对,令人反感,甚至使人攻击为邪说的。可是,”黄明晰道:“有些道理,现在由我说了,让后人实践之,总好过让后人说了,而让后人的后人来实践的好吧!”
“如果当年孔子放弃了追求,绝了仁道之传承,岂有后来的独尊儒术?我不求我的说法为人了解,只求将它说出来,让世人知道世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道理,不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吗?”
“你这性子,倒与伊川先生似得紧。”程老夫子猛然露出笑容,却是忆起当年的犟老头。
当年程颐为哲宗侍讲期间,敢以天下为己任,议论褒贬,无所顾忌,声名日高,从游者日众。因而遭新党顾忌,被削职,交由地方管制。好不容易因新天子上位而特赦,却又再受排斥,只得遣散门徒,病死家中。
“程某以邪说行,惑乱众听”,“着书非毁圣朝”,朝廷下令“追毁出自以来文字,其所着书,令监司觉察”。这就是一代大儒程颐的命运。
“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有这决心,为师又何惜这虚名?”程老夫子心中黯然。他知道对于这样的犟性子,他唯有随之任之而已。
不过他很快又振作精神,毕竟黄明晰的身份决定他不可能考科举,而士林是很现实的,只要不做官,你就是胡说八道也没多少人理会。
至于黄明晰的各种奇思怪论,他未必尽是认同的,不过始终深信这个弟子的赤心一片。而且,桃花坞的奇迹崛起也使他对其能力有了足够的肯定。
让他安安稳稳地在桃花坞著书作说,救济黎民,未必与伊川先生相同吧!
“正如你所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但誓死护卫你言论的权力。”两师徒相视一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