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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堂虽然贵为太玄宫二堂之一,但除了几间厅堂,堂前一块竹木环绕的石坪,再无他物。虽说如此,却也清幽得很,是个僻静之所。
入门数日中,易凡在灵烨长老的教导下,逐渐明晰自己这太和堂所司职责,及参照的律条。灵烨长老是一眉真人亲传大弟子,为人宽厚和善,对易凡而言亦兄亦友,易凡对他敬意颇多。
相较之下,师承观弈道人的灵微长老,稳重练达;师承四散真人的灵玄长老,闲散飘逸,这两位长老品行都与其师相似,唯有师承接引道人的灵冥长老,素来嫉恶如仇,教徒严厉,大违接引道人心性,故而不为接引道人所喜,倒是灵烨长老因其性情平和,颇受接引道人的赏识。
易凡被任命为太和堂堂主一事,一时使他“风光无限”,在太玄宫中,还没有那个弟子才入门,便能职司堂主的先例,同时也激起门中一些道业未深、道根不稳的弟子不满,当然,在一眉真人面前自是不敢有所表露。
初时尚有弟子去长老处泄露心中不忿之意,在四位长老严责之下,才将这股风浪平息。但乍来的风平浪息之下,又岂是安宁的?易凡每日习练武术、翻阅道藏,行走于各处之时,都觉出身周那一双双,满含蔑视之情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心下一阵悚然。
幸得易凡本就不是乖张之人,常日更是小心万分,惟恐行止有失,被人拿住话柄,伺机言语相讥,如此一来,只怕又得得罪不少同门。但纵是如此谨慎,也难堵众人悠悠之口,仍不时有些闲言碎语,飘入耳中。
不过,世事多变幻,事运逆转往往不过是弹指一瞬。
一日义理课上,灵冥长老就儒学中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一句考问众弟子。一众弟子虽饱读道经,但儒、释之学知之甚少,于是乎,曲解其意者接连并出。释义为“早晨得道,夕阳西下之时可以死去”的大有人在!
易凡谙熟儒学经典,听到这等曲解之言,顿觉啼笑皆非,只是一时大意笑出声,数十道寒光骤然射在易凡身上,令他出声不得。
沉静时许,忽有一人出声道:
“灵曜师叔必有独到之见解,不若道出,也好让我辈悟明其中真意!”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片附和之声,意在让易凡当众出丑,殊不料,易凡当即起身,高声道:
“灵曜不才,献丑一言。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并非是指人之生死,应为:倘使洞悉真理,往昔种种错谬都如死一般化去!”
易凡此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登时将一众哄闹声压下去,一时鸦雀无声。
“啪、啪、啪......”
抚掌之声骤然响起,众人瞧去,正是灵冥长老。
“灵曜师弟入门虽晚,但胸中学识广博,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灵冥长老这句赞言甫毕,在座的众弟子对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心中大有改观。
太玄宫中弟子,绝非是不明事理,嫉恨他人之人,只因心中觉得不公,这才有了往日对易凡的种种不满。自此事之后,门中再无出言侮蔑易凡的人了,对他也是一视同仁,再无偏见,易凡自此终于能从容行走于宫中。
一日听完一眉真人的讲教,回到居所之时夜色已深,唯有那漫天星斗仍旧星光熠熠。
易凡所居之地距太和堂不远,是一座新建草庐,庐内器物简陋,四壁萧然,真个是一尘不染的清幽之所。床侧竹几之上一张素琴,一管竹萧。却也应了世上流传的,修道之人“结庐而居,离俗遁世”的言论。
而平日的饭食更是顿顿茹素,更有甚者辟谷不食,莫非真是成了仙人?却也不见得。
至于修仙悟道的途径更是变化百出,据道藏中的《历代真仙录》所记载,有火化升仙者,有吞丹飞升者,有炼气成仙者,更有以女子为丹鼎,行阴阳采补之术而升仙者......不过其中多是凡间所传之语,依一眉真人之言就是“可信可不信”抑或“尽信莫过不信”。
其中易凡尤为不信,最为荒诞者,莫过于阴阳采补的玄素之道。此法以女子身躯为丹鼎,再行房事交合,以男子阳气与女子阴气和合,阴阳互补,从而内视炼精,褪去凡身肉体,化为仙体。
历来此法最易摇动道心,据闻两百年前太玄宫尚存修此法门的支脉,不过自末代玄徽真人与那用作丹鼎的女子两情相悦,还俗下山,结为夫妇后,这一支脉就此断绝。
但这阴阳采补的修炼之法虽然荒谬,但其理却非尽皆虚妄,一眉真人讲教时有言:
“一阴一阳之谓道。太极未分之前,道包阴阳,太极既分之后,阴阳生道。阴阳二气之术法乃是道之妙用,无形无象之虚则是道之本体,此二者皆同源于道。阴阳藏于道之中,道亦在阴阳之中。‘顺’是从道生阴阳,先天化后天;‘逆’是从阴阳觅道,后天返先天,此乃内丹学‘顺凡逆仙’之正理也。”
至于此前所言的,依循火化升仙、吞丹飞升这二大法门的修仙之人,不是化为灰烬命归黄泉,便是吞服铅汞过多,以致害上不治绝症,一命呜呼,未有一个能真如《历代真仙录》中所载的那般修得仙体的。故而自此唯有炼气悟道一途可信,不过至今也未有先人能以此升仙。
当今太玄宫修仙之法,便是尊崇“悟道为先,术法次之”的修道之理,再配以《太玄经》中的精妙论述而修行。离尘脱俗,避世清修,吞精服气,清心寡欲,涵养身心,以至清净无为,神凝气聚,虚极静笃之境,是可谓玄门正法!
太玄宫中,凡入门未及五年的弟子,每日皆要聚往天坛晨练,修习武术、轻功,用以强健肌骨、锻炼体魄。唯有身骨坚强,才能承受日后汲取天地日月精华、运转体内阴阳五行的玄门道法法门。
晨练完毕,男女弟子分往“浩元阁”与“至真阁”聆听长老宣讲道家经义。待宣讲后,可自往“天虚阁”阅读道藏经典,或是结伴道友,同去“绿盖荷塘”游赏景致,舒缓心神,化归自然。
下午若是一眉真人没有讲教,那便各行其是,并无规限。也正是因此,易凡初来投拜之时,门中不见其他弟子人影,并非故作玄虚,而是因为那日众弟子分散各处,不在门中。
每日宣讲课毕,这下半日的空闲时日,易凡并不与他人谈经论玄,而是很勤快的奔向“天虚阁”,废寝忘食的翻读道藏,填埋胸中求知的欲壑,而看守此阁的灵玄长老见这个小师弟如此好学,便也时常取出些珍贵典籍供其翻阅,易凡每至不明之处时,他也会旁征博引,从旁点拨。
许是易凡夙有慧根,每每读到疑惑之处,经灵玄长老稍加点拨,便茅塞顿开,更甚者,举一而反三,引入所习的儒学触类旁通,使得灵玄长老越发看好易凡的修道前景,对其他长老更是赞不绝口,夸易凡天资颖悟。
易凡每每读至妙处,手不忍释卷,灵玄长老便也破例,暗下将书借给易凡带回住处慢慢品读。易凡却总觉时光稍纵即逝,不容片刻稽迟。故此,时常在深夜时,也能见到他草庐中烛光彻夜不息,窗中映出少年端坐的剪影,伴着烛光时明时暗,人影也多了几分深幽。
如此这般过了旬月,易凡以不可思议之奇速,将道藏的主经三部、辅经七部、杂学一百四十二部,全数读遍,且融会贯通,答辩如流,更不时有汇集各家学说的独到见解,令许多门中弟子自愧弗如。此事在太玄宫中顿成一时惊闻!
但易凡却也因此,而消瘦万分,面上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容,让人望之便觉乏神无力,可怜得紧。
一眉真人见他勤奋至此,感怀此子日后终成大器之余,也命各长老倍加照顾,但凡所求无有不允,莫要有所欠妥之处。
此次,门中众弟子俱是佩服之至,对他再无二言。平日见到易凡,都会毕恭毕敬的称他为“灵曜师叔”,易凡因觉自己道行浅薄,年岁又小,只得回敬一声“师兄”。这便也成了太玄宫中的又一桩怪事,将辈分称呼弄得乱七八糟,但时日已久,便也都惯了。
虽然道学大增,学识日深,却也因此疏于修炼《天道集》的玄真之气。
一日夤夜,易凡翻来覆去也难以入寐,偶有所感,便索性披衣起身,寻出那本奇书再次翻读。
一读之下,当即大喜过望,却又庆幸万分。
喜的是这本天道集的确是旷世奇书,内中所述之语,无不是修道至理,且推行体悟,不可拘泥于成法,实为大智之言!
庆幸的是自己往日竟然忽略了这本奇书。从前翻读时,所识道学尚浅,读来自然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如今饱读经典,胸藏百川,真可说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重新翻读天道集,其中精妙之处尽显眼前,令人心神俱醉。
易凡原本读尽“天虚阁”中的道藏后,心中没有半分欢喜,只觉身处断崖之巅,虽可见坦途大道,但面前的那道深渊阻绝了去路。这本天道集恰如天梯,使得易凡能达至彼方。
不禁意间,易凡静坐领悟,神思自然而然飘渺腾飞,在那若虚若实之中,有五团各异的华彩光煜四方,而五团华彩之中还有一个太极图,一条?远的溪涧缓缓淌在那阴阳二鱼分界之处,流转不休。
易凡在迷蒙中,心神遽然一震:
“依‘五脏象五行’所述,这五团耀光莫不是金、木、水、火、土五脏精气?那太极之处必是我的气海......如此说来我无意中入了道经中记载的‘存神内照’之境!”
这句话才念道完,神思又被一股莫名大力扯回......
“呼......”
易凡顾视左右,依旧是在草庐之内,心中却不似夜色那般沉静。
正当此时,清音悠悠自远方传来,抚平了易凡心中的波澜。
“夜已深,是谁在吹埙?”
心中犯疑,推门而出,望着诸天星斗,寻着埙声一路行去,直至虹桥边,才见那“千华夕映亭”中伫着一个纤柔颀长的女子身影,一袭素白长裙,伴着晚风飘?起舞,身周绕着一层淡淡烟雾,犹如画中人。
易凡望着那身影不禁怔住,心中不停道:
“是她么?是她么?......”
忍不住,轻轻跨出一步。却在此时,那独立亭中的女子似有知觉,缓缓返身。但见她:
头挽云鬓,俏容如雪如冰,双唇点绛,眉如雾中远山,眸似清波迷离。玉指纤骨握着一个紫金埙。长身玉立,不施粉黛自有灵韵,不配珠玉更呈玉姿,真是个堪比绛宁、梦瑶的绝世丽人!
易凡旋即收回跨出的那一步,心中满是失望之情。
易凡识得这个女子,她名叫鱼玄机,乃是‘至真阁’灵烨长老的得意弟子。自小天赋异禀,道法真诀皆已臻入化境,俨然有直追四大长老之势,实在是千年罕见的旷世奇才!
鱼玄机性情如冰,孤傲不群,平素不拘言笑,极少见到她的身影。她那绝色之貌已然令无数道心不稳的男子为之倾倒,其中妄想与她结为道侣,合籍双修之人亦大有人在。不过来向她表明爱慕之情的男弟子,尽都折手断足,无一幸免,自此再无一人敢来寻她,多也只能一饱眼福,咽几口口水罢了。
鱼玄机樱唇轻启仿佛要说话,易凡以为她已知觉自己在此,顿时大为心虚,忽听风声骤紧,隐隐有呼啸传来,抬头望去,只见茫茫夜色中,远处一点虹光由远及近,一人衣袂飞扬御剑而来,恍若天外飞仙!
那人直掠向‘千华夕映亭’,收剑落地不过刹那,待易凡瞧清那人面容,险些呼出声,幸得双手紧紧捂住嘴,方才未出声惊扰亭中二人。
鱼玄机眸中寒意透出,身周的烟雾也益发浓密,丝丝缕缕氤氲升腾。
那人苦笑一声,道:
“玄机,你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清楚得很,为何对我是种如此冷淡?方才你说要寒蚕丝,我二话不言直奔皇宫,将它盗了出来,你怎又不领情,莫非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
鱼玄机寒意渐渐散去,口中却冷冷道:
“尊卑长幼,无以规矩不成方圆,这是千古之理,不可僭越。”
那人神色漠然,与鱼玄机并肩而立,望着月华下、虹桥外那山岚云雾。许久之后,那人才长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鱼玄机不知何时又吹起了埙。
那人伴着埙声,踏着虹桥,逍遥而去,高声吟唱:“
山道岑寂鹤回眸,
别开云路赋江流,
驰风孤山云出岫,
御剑乘风天地游。
行云流水击节歌,
和风轻拂听雨楼,
倾我一杯无期酒,
是非善恶终不休。
笑谈千古梦悠悠,
苍茫大道谁与共,
流云仙风盈满袖,
卷帘低叹夜月幽。
茅庐小筑醅清酒,
醉挑天河星三斗,
邀来霜寒醉清昼,
莫问星霜几春秋。
浮华名利不堪留,
闲醉笔墨酝古愁,
鹤唳云霄唤天?,
飞仙凌虚一振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