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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巨山压顶而下,易凡纵使气力完复如初,也无处避逃,只得眼睁睁望着那座山愈来愈近,地上的黑影亦在不断扩展,将整片竹林尽数遮盖。
“爹,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不能照顾您老人家了......”
闭目半晌,也不见顶上落下半点石渣,心中好奇,睁开双目,顿感宽舒畅爽,不仅压顶巨山不翼而飞,便连周遭的幻境也已俱都消散,如今依旧身处‘觅典阁’中。
转眼四顾,见赵君儒也躺在不远处,急忙去探他鼻息,知他还活着,便定下心了,扶他起身喊了几声,依旧迷朦不醒,想将他送回去调养,但眼下精疲力竭,甚感无助,便又寻思道:
“这画中仙怎的又无缘无故消失了呢?”
忽听一阵声响,数人排扉而入,阁中昏暗,门扉一开,晨光顿入,易凡一时双目难睁,自忖已是翌日清晨了,只可见那为首之人,似是滚肉球一般不顾地上杂乱冲了上来,抱住一旁赵君儒,也不管他究竟是死是活,猛地宰猪也似的嚎声哭道:
“......我的儿啊!你怎能忍心舍爹而去啊!......呜呜呜呜......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天爷为何啊!......想我赵某人仗义疏财,行商自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未有半点瞒心昧己之处......”
易凡晓得是赵父,刚想开口告诉他赵君儒还未死,便听郑玄经郑夫子似是忍着莫大愤懑,缓声道:
“员外莫悲,君儒胸口尚有起伏,显是并未气绝。”
赵父原本悲不能禁,骤闻郑夫子此言,立时收声,细眼再瞧,赵君儒确实未死,不由喜出望外,这才念及身畔的易凡。
“易凡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君儒怎么会晕过去了呢?”
易凡便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番,郑夫子一代大儒,自是不信自己宅中书阁有妖物的话儿,斥为“一派胡言”,但又听他将自己所藏的杜仙名作仕女图说的一点不差,便多了几分惊疑,于是道:
“你所说之言委实怪力乱神,难有凭信!定是将你二人毁去我阁中所藏书册典籍之事推脱于妖魔作祟,借以脱身,免去罚规吧?!”
易凡知他不信,又见赵父及其他同学也是一脸不信之色,自知多说无益,还未开口,忽见一人冲进来,仔细一瞧,原是那烧饼铺的王叔,只见他满脸惶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
“易......易凡,快、快回去,你、你家......出事儿了!快!快!......”
易凡蓦然一惊:
“难道......是我爹出了事?!”
二话不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逃命也似的奔了出去,却不知王叔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怔忡的咕哝道:
“怎么跑这么急.....还没说是好是坏呢......”
易凡发足狂奔,未至家门,门前的街道却已拥堵成灾,里三层外三层被重重人群拥围,其中多是街邻,且仍有不少人跑来凑趣,当真热闹非凡,如晨货赶集,人人争相蜂拥,却不知是为些什么。
更有数人在“酣战”中不幸受创,满脸悻悻之色失望而归,嘴上犹自絮絮叨叨抱怨不止未能瞧个清楚。
几人瞥见易凡,一反往日数落讥讽,竟是媚笑着争相道喜,做足了小人之相,易凡不明所以,虽然往日自个儿并没少做这样态,然而他打心底厌恶这幅嘴脸,当下也不理会他们,目光掠过人群,极力向着远处一望,却兀自目不转睛,为之木然。
只见那众人拥簇的院中竟有一棵莹玉宝树!宝树高及二丈余,参天蔽日,栩栩如生。
树上珠光宝气,琳琅满目!逾千根玉枝上都挂着一根金链,链上镶着细如米粒的金刚宝石,点点晶莹,神为之迷;链端垂钓着诸类珍异珠石,目为之眩。
易凡越发迷惑了,按说自己醒来时分明没瞧见如此显目的一颗宝树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自己是身处梦中?!
苦思近来发生的种种怪事奇遇,又见玉树与那玉珠宝宫中的珍宝颇具相似之处,蓦地有些醒悟......
“哐!哐!哐!”
这响亮醒神的三声锣声鸣罢,便见一个各自瘦长的官府衙役提着铜锣高声喝道:
“等闲之人让开!知县大人驾到!”
四个衙役各扛着写有朱色大字的“肃静”、“回避”官衔牌的顶前而行,其后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蓝轿,肃容齐步而来,气势俨然。
最为显目的,是一个随在舆轿旁的文弱男子,身着一袭青布长袍,身形修长,眉清目秀,头戴梁冠,不拘言笑,平日不曾见得,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众人无一例外,俱都静了下来,纷纷退避两旁,开道让路。
“怎连知县大人都惊动了?!”
易凡见道路开敞,一时不作他想,急不可待冲向家门,却被官差拦下了,原本他口才便给,此时心中急乱,竟半句话也说不清,只得随同众人退至街道两旁。
“糟了!难不成是来查抄这株玉树的?只怕还要落个盗取无名之财的罪状!”
官府一行人行至易凡门口,一位面容刚毅,长须白髯的花甲老者缓缓步出舆轿,此人正是武定县中因洁身自好,公正不私而声誉遐迩的潘仁丰潘知县。
但见他张目四顾,乍见这个挂满荧光宝器飞玉树也是一惊,走至树下,捋着长髯环顾一周,而后驻足,叫来那青袍男子,问道:
“济文,此地可是易家所居之处?”
“正是。”
原来那青袍男子名唤柳济文,年方弱冠,乃是潘仁丰幕僚,专一为其出谋划策。
他本是沧州落第秀才,为人谦敛和善,又极具才干,只因不愿贿赂考官,故而屡试不中,一代良才险些埋没红尘,幸得潘知县赶赴武定县上任之时二人偶遇,博论古今,交谈甚欢,都觉相见恨晚,成忘年之交,深受赏识,又知悉他处境,便予其师爷一职,每逢奇案大事,皆与他商定。
“唔......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定夺呀。”
“以小生之见,应先派驻官兵于此护卫,安定民众,以防歹人滋生事端,扰乱易家,而后上禀朝廷,再行处置!”
潘知县微一颔首,叹道:
“安民为重,为官者此心足矣!”
“潘公谬赞了,小生自来屡试不第,早已不存侥幸之心,何敢有此虚念?能与公相识,已是上天所与的莫大福缘了......”
潘知县扶着玉树,慈目望着他,摇首道:
“你虽未得官职名分,却已具清廉之气,为民之心乃为官之本,既有此心,他日但须得人荐名,得个官职岂是难事?更兼你才学皆备,见识不凡,飞腾之时指日可待!”
柳济文拱手一揖,道:
“谢公吉言!”
潘知县托住他双臂,徐徐道:
“只要不失此为民心,为官者必能惠泽百姓,造福一方,亦且官位愈高,百姓所受之福愈多,治下安定富足,盗鬻不生。反之,若与那些贪党奸佞同流合污,贪敛收贿,则官位愈高,陷民于水火愈深,百姓必将更为苦不堪言!泽文,经后你若得取功名,万望勿轻老夫之言!”
“公之警言,倾心相告,字字玑珠,实乃金玉良言,清人醒神,小生不敢或忘!”
潘知县慰藉一笑,便吩咐左右唤来易家之人,易凡得闻,急忙脱身赶上前来,一时慌神,拜倒在地,道:
“知县大人,草民易凡,正是此间户主之子,家父卧病在床,请恕未能远迎,不知大人唤草民来有何事相询?”
潘知县见他欲拜,忙托住他身子,惊道:
“何故行此叩拜大礼?老夫区区一介九品知县可生受不起呀!”
易凡诚恐诚惶之态尽入潘知县与柳济文眼中,二人心下皆都了然,知他必然觉得官民殊异,官尊民卑,故才唯唯诺诺。
潘知县一笑,轻轻拍他肩数下,温和道:
“你不必害怕,我等并无恶意,老夫此来只为问清这株玉树从何而来,又有何用,并无他念,你只需一一据实回答便是了。”
易凡心下稍安,连声应道:
“是、是、是!小人自不敢欺瞒大人,一定据实相告!要说这株怪树,小的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昨日也没见这树,小人昨日一夜未归,与同学夜宿青竹书院,方才也是闻着讯赶来才见到的。”
潘知县双眉一皱,来回度步,道:
“如许奇事,实在诡异,竟然在众人毫无所觉间出现这庞然巨物,济文,此事你觉得呢。”
柳济文细瞧玉树许久,又左右四顾,这才道:
“潘公,小生以为,此物重逾千斤,搬运尚且悄无声息,绝难人力所为,近乎天人之作!”
潘知县会意一笑,喜道:
“不错!不错!此乃上苍吉兆,降福于我武定县,绝非人间之物,我等理应上禀,向皇上贺喜,乞得浩浩皇恩,普天同乐!”
易凡正觉自己言辞实难令人信服而犯愁之际,忽闻此言一时愣神,细想之下,才明白县令、师爷此举,原是为自己寻着借口将这玄之又玄的事借以推脱,如此便有了一个交代。
易凡顿时对他二人感激不尽,暗叹道:
“惭愧、惭愧!不想知县竟爱民至此,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潘知县随后调来两队县兵,命他们日夜轮替,守护此处,又命柳济文在此监督,宿居易家,县兵若有疏漏不周之举,枉法不轨之心,必当重刑伺候!
县兵一至,潘知县一番戒训,而后遣散围众,便打道回府,易凡称谢不迭,这且不谈。
柳济文将各兵职务安排妥当,随同易凡进屋中休息,踏入家门,仅见一条跛脚春凳、一座破旧床榻,榻上垒叠这数本书册,再无其余陈设,简朴之至,竟至于斯!
脑中又念起那些奸佞贪财好色,广集天下异宝,取媚宦官宾妃,谗言附和,却无半点实干!两下一相比照,不由慨然长叹。
“师爷,小的家境清贫,如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则个。”
柳济文撩起衣袍,也不擦拭,便坐在春凳上,望着易凡笑道:
“不妨、不妨,坐这里,很好、很好!......比起深宅大院,华宫宝殿,这茅屋平房才是安乐之处!不过易兄切记,志不可短!”
易凡听出他语中内蕴深意,又闻他称呼自己为“易兄”,不由受宠若惊,拱手道:
“小弟鲁钝,还请柳兄言明!”
柳济文洒然一笑,双手负后,笑道:
“往日于衙中久闻大名,传言贤弟贯行荒谬之事,常常闹得邻舍不安......”
易凡闻此顿时羞愧无地,只得连声苦笑。
“贤弟不必羞惭,年少轻狂何错之有?更何况今日相见,我一眼便知你亦是修行慕道之人,资质虽非绝世亦属上佳,惜乎入门尚浅,但今后前途岂可限量?!”
易凡更觉糊涂,听不明白,暗道:
“往日虽也读过些道门典籍,却也只是一眼而过,并未如何学究,也不知这“修行慕道”与我何干......”
“呵呵,易兄勿要多虑,我只是瞧你自修悟道,颇为不易,方才多说了几句,只是愚兄觉得你身上似有一股近乎仙灵的韵气,却绝非你本身所具,与寻常真气迥异,不知从何而来......”
易凡只觉头也大了一圈似得,这两日怪事频生,眼前的“柳兄”又说了些奇言怪语,只怕自己真的一个撑不住就倒了下去。
......
“贤弟?贤弟?”
“......?!......哦!对不住!方才走神了......”
柳济文笑着摇了摇头。
“闻听令尊善名颇著,怎奈天有不测,积劳染疾,一病不起,久卧在床,不知现在何处?”
“家父只因身有顽疾,不宜受扰,故而另居旁舍。”
“理会得,不过先前人声嘈杂,只怕已惊惹了令尊。”
易凡这才惊觉,道了声谢便去了,柳济文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缓缓浮起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
易凡为那些县兵端茶递水,忙活了许久,这才回屋休息,奇的是柳济文整整一日都不曾进过半滴水、一粒米,竟然便这么趺坐在榻,一动不动,直至易凡睡着,柳济文也依旧如此。
易凡酣睡之际,忽闻一个老者于梦中嘶声吟道:“
天道茫茫苦求正法,
人道苍苍万劫难济,
魔道张张轮回不度,
吾道煌煌......”......
心中乍惊,双目随即睁开,身子一跃而起,立在榻上茫然四顾,见同榻的柳济文满眼诧异的望着自己,不由讪讪,挠头道:
“多有得罪,方才梦魇惊扰,这才打搅柳兄美梦了。”
柳济文释然一笑,拉他坐下,轻叹道:
“无妨,我吞精服气、日夜不息,早已记不得多久没睡过一觉了,更谈何美梦。”
易凡只当他是笑谈,干笑数声。
孰料,柳济文一脸好奇之色,问道:
“易兄既是慕道修士,难道不知这‘辟谷静修’之法么?”
“有所耳闻,但......人若不食五谷,又怎能活呢?”
柳济文望着他颦蹩时许,沉吟道:
“原来如此!”
易凡不禁追问,柳济文思索良久,迟疑道:
“敢问易兄,近来是否遇到些不同寻常之事?”
经此一问,易凡顿时腹中苦水翻涌,也不作他想,便将近来的种种匪夷所思遭遇境况一一道出,畅叙完毕,顿觉心神轻盈,舒坦许多。
柳济文原本略带猜疑,但越听双眉皱得越紧,最后竟如苦大仇深,一把铜锁锁住眉宇一般,难以舒展。
他又让易凡取出那本《天道集》,此时正当夤夜,十分悄静,唯有院中十余位县兵仍在值守。易凡自墙中取出那本怪异书册,上面并无一字,易凡将书置于窗下,月华透过窗棂投在书册之上,过了许久,却依旧无甚变化。
柳济文将书托于掌上,双目骤然射出两道华光,易凡惊愕之际,便见柳济文猛然身子后仰,口中吐出一道血。
易凡上前搀住他,疑道:
“这是......”
易凡稍触柳济文手臂,便见他脸色骤然一变,略显慌张,猛力甩开易凡,易凡不觉尴尬万分,沉默时许,柳济文才缓步移至床榻边坐下,瞑目吐纳,这才睁开双目,拭去口角血迹,摇头叹道:
“惭愧惭愧!我心术不正,妄窥天道,险些丧了性命,当真物各有主,不可强求啊!”
易凡见他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也不便多问,但听他现下之言,感慨颇多,大有悔恨之感,不知为何。
“柳兄何出此言?”
柳济文颔首道:
“即是如此,我看你对此一概不知,便为你一一解惑吧!这本《天道集》传自前朝,而撰书之人与我师门亦有极大渊源,其中更牵扯到本朝的一桩隐秘之事!”
易凡听闻牵扯朝廷往事,便激起一身疙瘩,忙推却不愿再往下闻,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事关朝廷秘闻,若是知道了,只恐有性命之虞!
柳济文只是缓缓吐出三个字,却让易凡惊的冷汗淋漓:
“太......晚......了!”
少年霍然起身,奔向屋外,岂料腿脚未迈,耳畔传来柳济文一声轻喝“定!”,身子随即动弹不得,欲要喊叫也是开口无声,这下惊悚之感更甚。
“施用定身之术实乃无法,易兄,多有得罪,莫要怪我!只因此事事关重大,非你不可为,故而我必须告诉你,你也必须知晓!”
也不待易凡出声,柳济文神情忘我的悠然道出一件系连两朝更替与天下诸大门派的往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