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不在家,他老婆―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女人告诉英子,队长下地去了。
第一次见队长老婆把英子吓了一跳,她不敢看她只有一个黑紫色光秃秃的肉棍子的小臂。后来她听人说队长老婆小时候两只手健全,四五岁那年,不知得了什么病,右手突然红肿发痒。痒的她受不了就使劲地挠。家里穷没钱给她看病,病越来越严重。后来那手就开始流脓、溃烂,肌肉一点点烂掉、萎缩。一年多的时间那只手只剩下一个肉杵头。后来有一次烧火做饭的时候,她用那只残手往灶里添柴,因为只有一只肉棍子了,抓不利落柴火,柴火掉出来,烧着了她的残臂,还差点把房子点着,可是意外的是,被火烧过的那只胳膊再也没有溃烂,这样她的那只胳膊算是保住了。
队长家太穷了,当他得知那女人只有一只手时,说:“只要能生娃,没有手都成。”刚开始英子听说这事时她还不理解队长,怎么连个缺了一只手的女人都要,他们几个知青背地里给队长老婆起外号叫“一把手”。等到几年以后,当她彻底了解杨家凹的贫穷与无奈的时候,对队长的选择不再感到奇怪。
英子到地头看见了队长。“队长。”队长见是英子,就问:“你咋就回来咧,别人家娃一去都是几个月,你才几天就回来了啊。”“队长,我的入学通知书没来吗?”队长摇摇头说:“没见啊。”英子一听这话,自言自语地说:“咋回事啊,都这么多天了。”
英子急急忙忙赶到公社,一进公社院子,正好看见罗秘书。“罗秘书。”“是你啊,安玉英。”“怎么通知书还没来,你知道不知道是咋回事啊?”“我跟你说,安玉英……”罗秘书正要说什么,吴书记从屋里走出来。看见英子,朝她走过来。“小安啊,你回来啦,你过来一下。”“吴书记,我来问问我的入学通知书怎么还没来。”“你说你这娃可真是,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咋跑回北京去了。”英子一听这话,急得瞪大眼睛问:“怎么回事吴书记?”吴书记叹了口气说:“通知书已经下来了,不过不是你的,给了三队的一个娃了。”“为什么?”“政审的时候说你的出身不是一般的有问题,所以没有通过。”英子一听这话觉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她喊道:“那您不是说我可以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大学吗?这可是您亲自答应我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我知道。可是那是人家学校招生小组定的事,我们只有把推荐意见给人家,最后这事还是得要人家学校来敲定。”英子此时感觉到眼前的东西都晃开了。“那您刚才说关键时候我跑回北京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你要是在的话不是还可以找人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家那娃昨天已经走嘞。”“我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又能怎么样,关键时候我能找谁啊。我要是能找人帮我,当初我还用一趟趟往您这跑吗?吴书记,您说这事真的是没救了吗?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再就一个名额也没有了吗?”看着英子急切的眼光,吴书记沉重地摇摇头,“你也不要急,急也没用。我看你先回去,回头再想想办法。”英子想对他说我真的很在乎这次机会,您就帮帮忙,我求您了。可是话到嘴边她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因为她觉得大势已去,再怎么求他也是无济于事了。也许真的像吴书记说的那样,在事情没最后敲定之前,就不应该回什么北京。我要是在的话,还没准能挽救一下呢。
回去的路上,英子心如死灰,沮丧地真想大哭一场。
这就是我的命吧。命里注定就该在这山沟里呆着,可我还偏就不认输,想跟命较劲,异想天开去考什么大学,还没影的事就跟人吹没问题了,真是可笑。
走到坟地边上的那棵核桃树下,英子突然产生了死的念头。
人活着实在是太难了,死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一了百了。
人们不愿意死,都贪恋人间的生活,那是因为他们还有生活的欲望和勇气。可我的前程是什么?真的要嫁给队长的外甥,给他生一堆娃,做个地道的农村妇女?那我还不如死了。英子又想起她回北京以后安玉海对她的态度,心中恨恨地想到亲哥哥对我都这样,还指望别人能真的帮你啊。她又想起偏头,想起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她有些后悔了。就是因为她太乐观,也太死心眼了,觉得靠自己的本事能考上大学,把偏头一口拒绝了。现在想来,她是把后路给堵死了。如果她不是那么坚决地拒绝偏头,她现在没准还能掉转头去找他,可是现在去找人家,那不是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英子最后想到老蒋。一想到老蒋,英子心里突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心里这么多年偷偷惦记着的一个人,好像突然离我不再是那么遥远了。他已经到那边去了。我死了,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想到这,英子突然觉得死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做不到的事情,到了另一个世界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本来不就是一件好事吗。英子觉得死真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风吹过来,树叶发出哗啦哗啦同情的絮语。
英子想要留下点什么,比如遗书什么的,告诉别人她为啥死。可又一想,遗书留给谁啊,给哥哥?他巴不得你早死呢。留给偏头?笑话,他是你什么人啊,还值得你在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
英子悲哀地发现,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连一个可以留下遗书的至亲的亲人也没有了。要不是想要留遗书,她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在别人眼里就像一只蚂蚁,爱死不死,爱活不活,谁管你!你的死活与任何人都毫无关系。我要是死了,有人会说:哦,她死了?自杀死的,干吗呀,还这么想不开。也有人会说,那女的还不定遇到什么事了呢,没办法就寻短见了。可能还有的人会高兴,死了好啊,死了多省心啊,比如安玉海,巴不得她早点死,死了那个小院理所当然全归他了。我死了,他们一个个会这么高兴,这么兴高采烈的,那我凭什么要让他们高兴如愿凭什么要死啊。
想到这,她又不想死了。
我干吗要死,我的身体健康,还没到非要去死的地步吧。至于和老蒋见面,什么时候到了我真的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再说吧,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不是还多了一个想念他的人吗?
我可真糊涂,怎么这么点事就过不去了,就想到死,简直是太脆弱了。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权利谁也不能随便剥夺,否则会遭到惩罚,除非自戕结束生命。别人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自己帮别人做了,这不是傻是什么啊!
一个多月以后,英子突然接到公社的通知,让她去公社参加考试。
英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去了才知道,前些日子公社的广播站、兽医站、农作物种子站,还有镇上的合作社招了一批人。各大队推荐了十几个人参加考试,几个岗位的面试都通过了,只有广播员是空缺,都是因为吴书记觉得广播的人口音不能太重给刷掉了。最后吴书记直接点名叫安玉英参加考试。
英子顺利通过了广播员的考试,成为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事后她才知道,就是这么个广播员,还是吴书记力排众议,给英子争取到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