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无儿无女的太后李氏慈爱地注视着眼前年轻美好容颜,伸手为涵柔理了理鬓发,正一正髻上簪钗――恍惚,正对着曾经的自己。
“去吧,你会赢的。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温柔忍让是你最大的好处,可刚毅果决才是你的本性。你会成为后宫中真正至高无上的女子。”
仿佛空气中还氤氲着长孙夫人李明萱暗哑的哽咽――“那孩子,性子像极了你。”
十三岁那年,李明蕙尚不是如今的太后。父亲新纳的第五房妾室夏姬仗着怀有身孕,欺侮平日与其不睦的三小姐明萱。九岁的明萱一气之下跑去向父亲告状,谁知夏氏却已抢先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明萱反而遭到父亲的训斥。长姐明蕙听了小妹的诉说,在自己臂上拧出青紫的伤痕,第二日在后园遇见夏姬,二话不说扬手便是一耳光。待夏氏羞愤交加来至上房,却见温柔端庄一如平日的大小姐明蕙正在父母面前展露着伤痕累累的臂膀,强忍着泪,口中犹一力为狠下毒手的庶母夏氏开脱。随后,夏氏受杖责而小产。
十三岁那年,长孙涵柔尚不是如今的皇后。庶兄长孙怀远收房作妾的丫鬟兰心仗着生下了家中长房长孙,对无有所出的正室夫人赵氏肆意嘲讽羞辱。涵柔与兄嫂亲善,为其久怀不忿,却一直隐忍不言。直至一日午后,涵柔有心引了母亲在房外,却在屋内故意出言激怒兰心。兰心忌惮涵柔为长孙夫妇掌珠,转而对赵氏恶言挖苦,却被涵柔狠狠一掌打断。兰心惊怒交集,便要对涵柔动手,涵柔面无惧色,正色厉声:“不过是庶子所纳的妾室,纵生得府上长孙,亦只是庶出中的庶出。凭你一个贱婢,也敢欺辱正室,再对长孙家嫡出的女儿动手么?”兰心为涵柔气势所慑,竟生生收回了手去,转头却见长孙夫人已然立在了房中。而后,兰心所生之子交由赵氏抚养。
此时,十七岁的皇后缓缓抬起眼眸,瞳仁深处,有幽暗的火光跳跃:“姨母,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太后一笑展颜,欣慰的光芒却还是无力遮掩骨子里透出的颓败之色。
太后握了握涵柔的手,传递着毕生积蓄的勇气和力量,一字字沉着淡定:
“你要做的,是让皇帝真正视你如妻。
“不是相敬如宾的皇后,是共赴此生的妻子。
“夺宠,亦夺爱!”
“这些握有天下、自命不凡的男子,大都喜欢温柔顺从的女子。你要懂得体贴皇帝的心意,宁可逆着自己的意愿,也要顺着他的心思说话行事。
“人前要是皇后的贤德持重,人后却又得有宠妃的骄矜玲珑。动静相宜,才能得六宫拜服,荣宠不衰。
“成败往往总在一举,须得在诸妃不曾警惕防备之时,一举夺宠。若失了一击即得的时机,徒惹得六宫瞩目,再想翻身便要难上百倍。
“筹谋设计千万谨慎小心,万事须思虑周全,莫要走漏了风声。
“我年轻的时候,曾自己调配过一味梦昙香,气味极是清远雅净,先帝甚是喜欢;我尽数与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助益。
……
直至夜幕低垂,絮絮的讲述才渐至终了。其间,只有景珠曾入了内来,亲自一一点燃了殿中烛火。
一时语歇,太后似是倦极,软软倚倒在了榻上,微闭了眼静静养神。少时,叹息出声:“我所能教你的,便是这些了,此外,万事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人生匆匆一世,辜负了别人,也莫要辜负了你自己。”顿一顿,忽想起一事,又道:“你可叫你母亲携你贞姨娘入宫来,让她教你怎样讨一个男人的欢心。”
猝然听得太后提及父亲的侍妾贞娘,正自凝神深思的涵柔不由一愣:“姨母也知道贞姨娘的事?”
太后淡淡笑了一笑:“我只你母亲这一个亲妹妹,她的事,我如何会不晓得。你父亲既已答应了你母亲再不纳妾,却反倒闹得沸沸扬扬收了个青楼女子入门,我做姐姐的如何能不过问?”
长孙弘之妾贞娘本名真娘,二十年前本是江南名妓。真娘红极一时,后与一贾姓公子相恋,竟自青楼净身而出,随那贾公子从良而去。贾公子将真娘安置于别院,答应了真娘定会设法说服父母纳其为妾,谁知却是虚与委蛇,根本不曾上心。真娘略有催促,便是十数日不得相见,衣食供给亦渐渐不如先前。一日真娘偶然上街,却正遇见贾公子纳另一风尘女子为妾的花轿招摇过市,才终于知晓真心错付。真娘已有三月身孕,悲愤之下投河自尽。其时长孙弘正外放于江南任职,携妻出游,机缘巧合正救得真娘性命,却终究未能保全其腹中胎儿。真娘孤苦无依,幸得李氏带回了长孙府中,对外便只得道是纳为妾室。真娘深感长孙夫妇恩德,后在李氏首肯之下,于李氏怀有身孕之时侍奉长孙弘左右;又更名贞娘,表此后忠贞不二之心。三年之后,贞娘生子长孙怀英。
涵柔默默思及昔年辗转听闻的旧时之事,唏嘘之余,却不禁黯然神伤。
――说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如今,却要像最低贱可悲的青楼女子一般,费尽心机,去求取一个自己所不爱的男子的爱幸。
多么可笑,多么悲哀……
清冷的笑意缓缓漫上唇角,牵出淡漠的弧度。耳中却已听太后语意嗟伤,道出心中所想却无力说出的话语:“说是天家的女人,何等尊贵与荣耀,说到底,与风尘女子又有什么两样……强颜欢笑,婉转承恩,有什么两样……”
涵柔喟然长叹,久久不语;忽而沉声开口:“姨母,我想问您一句话。”
太后颔首,犹懒懒闭着眼。
“姨母,这一路行来,直至今时今日种种,您,可有悔恨?”
太后缓缓睁开了双眸,凝视着殿中红烛滟滟,语声清冷如梅上落雪:
“我只愿从不曾入得宫来,从不曾见得皇上……”
只愿从不曾入得宫来,从不曾见得皇上……
浮生如梦,到头来,却只是这样一句,都是这样一句……
口中不觉已带了哽咽,却仍是挣扎着开口:“既如此,姨母为何要我也……”
“这就是命啊,明知注定了要是悔恨,却还是只能选择义无反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