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后身谁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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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柔久久不能回应,胸口起伏显露出心潮难平;良久,到底挣扎着开口,却是岔开了道:“姨母,我想知道,皇上他旧日与李家究竟有过怎样的恩怨,以至绝情如此……”

    太后深深叹息,显出沉重的疲倦:“说来,是为着一个女子。”

    涵柔抬眼向太后看去,只见太后容色苍白,眼角深痕有如刀刻,触目惊心。

    “其实,徐伊莲并不是第一个怀有皇帝子嗣的女人。皇帝少时犹为太子、尚未立妃之时,曾经很是宠爱一个谢姓的侍妾。……那是皇帝生平所爱的第一个女人,谢晴漪。

    “那时候,太子妃位之所属已然定下,两月之后便是昱谦与舒娴的成婚大礼。谢晴漪已有了近四月的身孕,一日夜里,竟猝然暴毙于宫中……”

    涵柔一怔,须臾明白过来:“皇上以为,是姨母做下的?”随即又小心翼翼地探问:“那么,究竟是不是姨母……”

    太后不答,迷离的目光散漫没有焦点,径自说了下去,语声空茫感叹:“是啊,皇后即将扶立自家的女儿为太子正妃、来日国母,便先下毒手将太子所宠爱的姬妾及其腹中胎儿一并除去,说来是这般合情合理。少时的爱恋何等纯澈无邪,猝然生死永隔总致刻骨铭心……昱谦当真为此恨毒了我,这才对舒娴、对你这般决绝。……可是,又有谁知道,晴漪是我舅父的外孙女儿,因家中获罪,籍没入宫为婢。那是我一手调教栽培,安插到太子身边的人啊……”

    “一石二鸟,好毒辣的心思。”涵柔不由唏嘘,脑中却忽有灵光一闪:“莫不是……尹淑妃所为?”

    太后苦笑颔首,目有赞许之色:“涵儿,你很聪明,当真胜过舒娴。”

    “尹季棠最终斗垮了沈惠妃,为儿子争得了这个天下,却到底不能登上皇后的宝座,永远只能屈居我下。她迫不得已向我臣服,心中早自怀恨,如何能由我事事称心如意?又如何能听凭仇敌所安排的女子占据自己儿子的心?这些年,她一直为我所压制,明里不敢有所作为;只怕我一死,她必不会善待你,必不会容你永占皇后之位!

    “你要明白,只有皇帝才是后宫里的女人最坚实、最长久的倚靠。

    “我说了这许多,你也该知道,尹氏送慕容宸雪入宫来是怀着怎样的居心!慕容宸雪若当真待你如亲姐妹,凭她如今在皇帝心里的分量,皇帝会久驻行宫不返、对你如此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涵儿,你为什么,还要犹疑不决!”

    面对姨母声声迫问,涵柔踌躇良久,不知怎生答复;终究涩声分辩:“我只是――”一抬眼,却正撞上太后直入深心的冷锐目光;心下一凛,口中一哽,终只颓然闭了闭眼,微微摇头,无力:“我也不晓得……”

    太后伸了干枯瘦削的手去,轻轻抚着涵柔乌黑如墨云的鬓发,有着少见的温柔:“涵儿,你还年轻,这世上的许多事你都尚且不曾经历过。……曾经,也曾有一个人,与我赤诚相对、亲如姐妹。可是,她的死亡是我一手所致,我如今的一息奄奄亦是拜她所赐。”

    涵柔惊觉那语声空洞飘渺恍如隔世,不由怔怔凝视眼前苍老衰颓的女子――这深宫冷寂里唯一的亲人,却见那依稀温婉秀丽的眉目间笼罩着浓重的哀凉与感伤。

    那浓稠的阴霾直欲穿越时空漫上心来……

    太后目光辽远,仿佛透过重重叠叠的光阴碎片,望见了那样久远的往昔岁月:“璧君,先帝的原配章敬皇后王璧君,她长我半岁,是与我同一日入宫的。我与她,虽然后妃名位有别,在这举目无亲的深宫里头,却是赤诚以对、相互扶持、亲如姐妹。我助她巩固皇后之位,她助我巩固皇上的宠爱;我助她顺利生下皇子,她助我拜封正一品妃。我心中感念她,事事回护她;我视她为亲姐,也一直以为她待我如亲妹。可是,我承恩多年,一直都没有身孕;我这一辈子,都不曾有过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太医院院判王政兴是璧君的族兄,璧君荐了他与我,多年来便一直是他为我诊病。我多次向他询问,他却只说是我体质孱弱才难以受孕,要我日服人参养荣丸调理。……后来,我才知道,那丸药之中,加了朱砂。”

    涵柔听至此间,不禁疑惑:“朱砂安神,不正可以入药么?”

    太后凄然一笑,苍凉可怖:“是啊……是啊!世人大都只道朱砂可以入药应于人体无害,却不知朱砂本有毒性,少量服食虽可治病,但若是积年累月日日服用,毒性积聚体内,便永难受孕,终生体虚,药石无灵!

    “原来,她从不曾真正信任我……她只是在利用我 ,她一直在提防我,她怕我威胁她的皇后之位,她怕我生下皇子威胁她的儿子的储君之位,为此,她不惜用这样阴险的手段夺去我做母亲的权利!”

    “呵!呵!亲如姐妹……所谓亲如姐妹!”太后凄厉地苦笑出声,状如鬼魅;涵柔心下震撼不已,急急伸手扶住太后颤动摇晃的身形,切切呼唤:“姨母!”

    太后无力地摇了摇头,颓然靠倒在厚实的软枕上,眸中似要有泪如泉涌,却终究只是干涸。

    “也许,这就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自己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到底在八岁上因患天花而夭折,王璧君亦因此一病不起。

    “她在我的丸药中下了避孕的朱砂,我最后还她的,却是致命的毒药……”

    纤长的手指不住地颤抖,一如当年亲手在煎给皇后的汤药中添入了致命的一味。

    虽只是一点点,也是一点点,不消一月,那毒性却会侵入肺腑。

    涵柔按着太后搁在锦被上的手,竭力平抑那颤抖,却见太后的脸色苍白脆弱如薄纸,不由哑声劝道:“姨母,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去想了……”

    太后僵硬地回过头来,看向涵柔的眼神里有幽深晦暗的悲哀:“我怕我再不说,这些往事便要随我一起长埋地下了……”

    涵柔秀眉深蹙,终只掉开了头去,不再拦阻。

    “弥留之际,是我陪在她的身侧。其实,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我早已知道,知道我与她之间的情谊早已是徒留其表、覆水难收,也知道我正在对她做着什么。她告诉我,她今生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告诉皇上我与她亲如姐妹,求皇上在她死后立我为继后。……她说,她这辈子欠我的,她愿拿命来还清,从此恩怨相抵,来世,莫再入帝王之家,便还可以再做姐妹。她要我因她而登上皇后之位,要我永远欠着她的情,永远不能偿还,这样,我便永远不能彻彻底底地恨她……

    “这样多年,从最开始到如今,我从来没有彻彻底底地恨过她……”

    承平十三年四月,帝之嫡长子昱诚夭亡,追封孝德太子。同年十月,皇后王氏病亡,年二十七,谥章敬皇后。

    承平十四年十一月,国丧期满,帝册立正一品德妃李氏为皇后,执掌后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