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三年九月十五,夜。
未央宫。
帝后大婚合房。
龙凤喜床之上,皇后端然正坐。沉重的凤冠已然卸在一旁,却仍是凤簪高髻,礼服庄重,妆容一丝不苟。中宫寝殿之内龙凤花烛燃遍,火光熠熠,映照一室暖洋如春。入目皆是温暖喜庆的红,红烛,红帷,红装,红妆……鲜艳得炫目,教人几欲迷醉其中。
先帝崩后三年国丧,宗室婚嫁之礼不行;此番大婚嘉礼,倒是新帝登基以来头一桩大喜之事,因而操办得甚为隆重。新后之外祖、故后之祖父、太后之父、三朝重臣太师李玄靖,以古稀之龄亲为帝后主婚;帝之堂叔父豫安郡王为迎亲使,引皇后仪仗临皇后府邸,颁立后册文,授金册金宝,迎送新后入宫。
涵柔自午夜子时起身,由一众女官、命妇围簇侍候,沐浴熏香,更衣梳妆,行册立之礼,乘凤舆一行迤逦直入宫禁,参拜列祖于奉先殿,成合卺之礼于昭阳殿……直至此时方得了片刻的安宁。周遭诸多女官侍立,皆着绯红袍服。却是一点儿声息也无。涵柔默然端坐,呼吸沉缓,眼前朱红一片,心下却是空白――没有欢喜,没有哀伤,没有愿与不愿,只是静默地等候命运的安排。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静谧中忽闻衣裳??之声,是殿内女官渐次下跪行礼。摇红烛影之中,金冠龙袍的男子步履沉稳,向着红帷深处一步步行来。
周遭宫人无声跪了一地,皇后依礼无须起身相迎,只端坐不动,等待此生的良人由此一步步走进余下的生命里。螓首微垂,目之所及只有明黄耀目的龙袍下摆,摇曳着逼近,逼近,直至,停定于一丈之外。心骤然收紧,新婚的忐忑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亦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胸口起伏,心跳一声声清晰可辨,一瞬的默然相对直如一生一世般漫长。
却原来,皆与凡俗女子无异。
又一个皇后。
婚床上的女子盛装华服、簪金佩玉,浓丽华贵的妆饰之下相貌却是模糊,只见顺目低眉。心底漫出嘲讽的笑意,皇帝摆了摆手命众人起身,淡淡吩咐:“服侍皇后早点歇下。”
语罢,竟是转身!
仿佛有冰雪灌注到身心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寒冷侵骨。绮丽的幻梦无情破碎,顷刻间散如朝露无痕。温柔的忐忑瞬息间换作如水苍凉,铺天盖地而来,淹没所有……
“涵儿,娘也是不得已……为着一些旧事,皇上对太后、对你外祖家素来有些成见。原先你表姐在时,皇上对皇后便是百般的不待见。如今虽说时隔多年,虽说你并不是李家的女儿,但你到底与李家有着血脉之亲;前头又生了宸雪的事儿,娘真怕皇上待你也……唉!只愿是娘多想。但前路到底艰辛莫测……”
竟是不料……竟是不料!
究竟是怎样的恩怨,教一个男子能对新婚的妻子这样残忍!
心中直如翻江倒海,涵柔犹自端然不动,到底双手紧紧交握,周身颤抖不已。
周遭宫人一时尽唬得大惊失色,竟无人敢上前拦阻。景珠其时近身侍立,当先回过神来,一时顾不得许多,扬声疾呼:“皇上!”皇帝已行出几步,闻声只缓了缓步子,并不回顾。景珠声色俱厉:“皇上,今日是大婚之夜――”皇帝骤然回首,正撞上景珠仓皇焦急的目光。景珠但觉心下一凛,禁不住那冰冷锋锐的目光,只得慌忙垂下了头去,不与天子对视,余下的话亦咽回了腹中。
只是草草一瞥,皇帝已认出了景珠来,笑意清冷:“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难怪忠心护主。”说着语气转为肃杀:“又不是头一回,不必你教朕该怎么做!太后能把外甥女儿扶上皇后宝座,却不能把一个女人强塞进朕的怀中!你在宫中不少年了,今夜之事,你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太后既费心为朕筹办婚事,不会不知朕的心意。”
景珠重重跪伏下去,语声已带了乞求意味:“皇上,此事若传扬出去,娘娘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皇上若就此离去,奴婢真真万死也难辞其罪!”说着不住叩首,众人亦随之跪了一地。
皇帝只是淡淡:“都起来罢,朕意已决,何须如此!”
语罢,拂袖而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