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宸宫。
“娘娘,长孙小姐已然在殿外候着了,是否立时传召?”一名宫婢自殿外匆匆而入,屈膝行礼,恭声禀告。
慕容宸雪斜倚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颐,眉心微蹙,望着地下焚香的大鼎上袅袅而起的轻烟,正自怔怔出神,闻言一惊,转瞬便醒过神来,撑起了身子,急道:“快传进来!”说着便搭了身侧婢女的手,起身来迎。
日光明晃晃地映入殿中,映照着自殿外渐渐行近的女子,在光洁如水的金砖地上投下一抹单薄的剪影。那盈盈的身影逆着光芒,遥遥望去只黯淡地瞧不真切,恍惚熟悉,恍惚却又陌生。
那身影终于近得前来,相隔只丈许。
茫茫然四目相对,宸雪怔怔凝视着眼前玉立的女子――眉目还如四年前存留的记忆,只愈加显出清丽;身量却实实是长了不少,倒衬得身形纤纤,婀娜如临风新柳。四年了,昔时那个娇羞稚嫩的孩子果真是长成了,竟隐隐从骨子里透出如玉的温润,纵只默然而立,不颦不笑,不言不语,却也难掩过人风华。
低低唤出一句“涵儿”,轻得只如自语。久违的称谓脱口而出,宸雪只觉蓦地酸楚莫名。四年宫闱间的艰辛,将少时清澈纯粹的心灵染上尘埃,在一言一行间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深宫如海,敌友莫辨,真假难明,曾经的温暖记忆早已埋藏在深心。而这一刻,所有的温情竟呼啸着要翻涌而出,所有辛苦堆积起的伪装与防备竟猝然分崩离析。不自禁的一声熟悉的呼唤,仿佛让时间倒转到早已消逝的往昔。
“涵儿!”再一次,却已是坚定有力,溢着难掩的欢欣。宸雪忽地挣开了宫人扶持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奔近前来,双臂微张,似要一把将久别的人儿拥入怀中。
眼底,是久久不曾有过的热情涌动,竟隐约有泪光闪烁。
宫名毓宸,那匾额上笔走龙蛇,迥劲而不乏清隽,竟是皇帝的御笔。迈入那幽深的殿堂,涵柔一步步向殿阁深处那宫装高髻静默而候的丽人行去,隐隐觉出几分莫名的压迫感,一颗心扑扑地跳得厉害。却仿佛走了那样许久,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才终于清晰地显现在视线里。
依旧是记忆里熟悉的容颜,身量体态亦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眉目间少了旧时的天真与娇憨,多了几许沉稳与皇家的威仪,而眸中的神采,却犹是旧日的活泼灵动。
对着眼前久违的容颜,涵柔竟一时呆看住了,竟忘记了如此的直视是怎样的不敬与无礼,忘记了应向昭仪叩头问安。就这样深深地凝望,仿佛要补尽这四年间遗漏的光阴。
直到那一声“涵儿”骤然击入耳中,脑海才蓦地清明。涵柔回过神来,心下便是一凉,泠泠沁出冷意来。
迎着那疾行而来的的身影,涵柔却忽地移开了目光,低垂了头,屈膝跪了下去,叩首,强抑了心绪波澜,只俯身平静道:“小女长孙氏叩见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宸雪显是一震,脚下一滞,于一尺开外猛然止住了脚步,眼睁睁瞧着身前跪伏下去的女子,一时间竟是无措。昭仪娘娘……心头倏地便是一痛。
微微探出的手停滞在虚空,初初展现的笑靥僵硬在颊上,怔愣片刻,眸中却涌上苦涩的泪来。宸雪深深俯下身去,手上加力,搀了涵柔起身,却是凄楚道:“涵儿,就为着这劳什子名位,你竟要与我生分了么?”
涵柔以额触地,深深叩下首去,砖地的冷硬质感自膝下渐渐漫上来。忽觉臂上一暖,有大力传来,托了自己起身。顺势缓缓立起,微抬了眼,只见一双玉手握于臂间,袖口细密的绣花繁复华美,左腕上微露着一只纯净无瑕的羊脂白玉镯。
――那是最后的相拥。
侍婢声声催促下,到底松了臂膀,两双手却犹是紧紧交握,恋恋不愿分离。心知自此一别之后,再见,不知要待到哪一日的光景,心下千般难舍难离,只任凭泪落如雨,凌乱了妆痕,溅落衣襟洇开一片浅绯的水痕。明日,便是婚期。
勉力挣出一只手来,涵柔褪下腕上一只玉镯,微微颤抖着亲为宸雪戴上,一面断断续续地哽咽:“宸姐姐……这镯子,我自小便时时戴着……玉乃通灵之物,总也沾带了我的气息……就让它随了你入宫去……往后见玉如人,便如我时时伴着姐姐了……”
……却是泣不成声。
多年之后,却在这深宫之内,在故人的腕上重见了旧时的爱物。
原来,竟是两心同……竟也是一般的时常想念,一般的铭记于心不曾淡却。
周身有暖流袭遍,眼中心上俱是酸涩。涵柔终抬眸望去,正对上宸雪热切的目光――咫尺间那一双妙目盈盈含泪,眸光中映出自己的身影;却是牢牢地迫视着,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儿刻入心底,再不放松分毫。
视线相交。涵柔双唇翕合,挣扎良久,只极轻极轻地吐出模糊的几字:“宸姐姐……”
宸雪却猛地松开了扶托的手,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涵柔拥入了怀中,顷刻间热泪滚滚而下。
涵柔一惊,身子下意识地僵直,却觉肩上渐渐洇开一片湿凉,环抱背上的手臂因哭泣而颤抖,耳畔的呼吸急促而凌乱。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悄然打动,忽就有了能够抛开一切的冲动。终于不再强自掩抑心绪,任凭泪水恣意流淌,涵柔自温暖的怀抱中抽出了手臂,环上了宸雪的腰肢,一点点收紧。
那样紧的相拥,甚至,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紧紧相贴的对方的心脏的跳动。
就这样无可抑制地相拥而泣。周遭婢女感于如此情境,亦陪着默默垂泪,并不上前相劝。
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殿阁中静谧如水,间或只闻得低低的抽泣之声,漾起微澜。
终于哭得尽兴,渐收了泪意,松了相拥的胳臂,却是泪痕满面地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拭对方面上纵横泪迹――竟还是一如既往的默契。两人不由又是嫣然笑生双靥,映衬得暗沉的宫室亦有了光彩。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欢欢喜喜说说话儿,竟在人前哭成这般狼狈模样,教奴才们笑话。”宸雪含笑言道,念及相见不易,却不禁又淌下泪来。
涵柔见宸雪一壁哭,一壁笑,不由觉着好笑,手上忙不迭地抽了帕子为她拭泪,只道:“你还说呢!”却是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
一室宫人亦皆笑意盈腮,忙忙上前来侍候二人洗脸匀面,更衣梳妆,重新打理了妆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