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钦和宋子文虽然都是蒋介石的代表,但气质截然不同。何应钦是贵州人,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待人接物,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有儒士之风。他是个不急不火的慢性子,办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连走路都是慢腾腾的,深怕踏滑了脚,或是闪折了腿。汪精卫说完之后,他等了一阵,见黄绍?没有要先发言的意思,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面前一个卷宗夹,又用手扶了扶那副使他的儒士之风增色不少的黑边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国民革命军广东境内的部队已编了六个军,蒋总监在核定部队编制和番号时,已呈报国民政府拟将国民革命军第七军的番号给予广西。”
何应钦是个慢性子,黄绍?却偏偏是个急性子,何应钦一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广西现有实力本来就是两个军,李德邻和我的军长职务,是孙总理在北上之前委任的,目下正是用兵之际,为何要用番号和编制来压我们?”
何应钦一点也不动气,他慢慢地摘下那黑边眼镜,一手夹着一条眼镜腿,一边缓缓地翻阅着卷宗夹内的文件,他见黄绍?说完了话,别人又没有说话,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蒋总监说过,国民革命军是革命的武装部队,不能象过去搞民军那样滥用番号,因此对部队的番号和编制一定要严加控制。”
何应钦不但性子慢,而且胆子也小,没有什么主见,平时唯蒋介石之命是从。他说完话慢慢将眼镜戴上,谨慎地看了汪精卫一眼,汪精卫微微颔首。黄绍?不再说话,他已铁下心来不作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哪怕为此关系破裂也在所不惜。
军队是命根子,只有发展壮大,岂能削减缩小?天下汹汹,连年战乱,谁的兵多,谁的地盘便大,拿枪杆子的人,哪一个愿意痛快地交出兵权?何况他的讨贼军最初由容县脱离李宗仁的时候,只有几百人,几年来东征西战,现在已发展到近两万人,而且正是由于他从马晓军手里抓过了这支部队的兵权,他才能有今天的实力和地位,对于军队的重要性,黄绍?看得高于一切。
如果广西只能编一个第七军,那么李宗仁是非要当军长不可的,他黄绍?就只有去坐省主席的冷板凳了,这,不但他本人不干,恐怕连原来讨贼军的将领们也不干。将广西统一于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之下,对于黄绍?来说,就象他三年前从容县出走,将部队拉到戎圩,接受沈鸿英的第八旅旅长职务,目的是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
因为广西太穷,养不起这么多的兵,讨贼军和定桂军两个系统的将领矛盾颇多,相处不易,只有向外发展才能解决广西财政困难和内部的矛盾,当然也含有“洪、杨”之举的企图,而这一切,只有和广东联合,站到国民革命的大旗之下才有可能实现。但是,如果走这一步,要削减广西一半的军队的话,他是不干的,实力受到限制,将来与广东向外发展,不但处处受制于人,很可能还会遭人吞并掉。
黄绍?不说话,作为他的副手的方浩明和白崇禧,当然也不好开口。李济深从会谈开始便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支持黄绍?,他怕别人攻击他与“新桂系”图谋不轨,“新桂系”这个名称,不知是什么人刚刚造出来的,因为他是广西人,又与李、黄、白三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又统率一支实力很强的广东部队,广东人对“桂系”本来是很憎恨的,现在又闹出个“新桂系”的名称来,如果有人别有用心地指责他是“新桂系”的话,那么对他掌握第四军,官兵全是广东人,是十分不利的,没有第四军,他李济深还能有什么作为呢?用他和黄绍?的特殊关系压一压黄绍?,要黄让步吧?李济深不愿这么干,他希望广西强大,他是个在粤军中任职的广西人,一个强大的和他关系密切的广西,对他是大有好处的。李济深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一个标准军人的姿态,毕挺地坐着,宛如佛寺殿内的一尊罗汉。
谭延?慢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浮在茶水上的几片茶叶,慢慢地呷起茶来,仿佛他此刻出席的不是一个重要会议,而是坐在广州一个高雅的茶馆里品茶消遣似的。伍朝枢点起一支雪茄,飘逸的烟雾使他面目变得模糊起来。宋子文不耐烦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枚用小巧的赤金链栓着的金怀表,“嚓嚓嚓”地上着弦,象一个西方股票公司的大经理,在瞬息万变的股票市场上却被无端地拉去出席一个无聊的什么会议,但又拘于礼貌和某种原因,不便离开,那“嚓嚓嚓”作响的上弦声,便是一种无言的抗议。
何应钦总是不慌不忙的,虽然由他直接出面代表蒋介石与广西佬打交道,一开局便僵持住了,但他没有一点着急,涵养好极了,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卷宗夹,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虽然一时无人问津,但并不愁卖不出去。汪精卫虽然还是挂着一脸的微笑(无论是着急或是愤怒的时候,只要在众人面前,他总是微笑着,尽管他在家里对仆人喝斥时可以砸碎一只花瓶,但,那一定要在他太太陈壁君女士不在家的时候),但屁股上却如坐针毯。他知道在编军问题上,蒋介石是绝不会让步的,他当然也不主张编制上给广西两个军的番号,在限制广西势力的发展上,他与蒋介石是一致的。
汪精卫是广东人,跟孙中山在广东组织政权,也受了陆荣廷许多气,因此,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提防“新桂系”的产生。但是,这次“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发起及组织又是他一手经办的,作为会议的主持人,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执委会首脑,如果他不能使会议达成两广统一的正式协议,哪怕是形式上的也好,将对巩固广东、出兵北伐产生极大的阻碍,这不但对革命事业,也对他在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婴的统治地位不利。
孙中山和廖仲恺都已经逝世了,胡汉民已出国,现在,他便是国民党内和国民政府的挡然领袖和首脑了,一个领袖和首脑连一个会议都开不成功,别人(苏俄顾问、共产党人、国民党内部的各派)当然会瞧不起他的,无论如何,他要使会议成功,而不能破裂。他有几十年政治活动所炼就的一件法宝――“折衷”,在各种场合,他这法宝屡试不爽,真可谓法力无边也。他正是靠着这个法宝在险恶多变斗争复杂的政治生活中绕过一个个令人目眩的旋涡,度过一次次危机,而安然无恙却又步步高升。
辛亥革命的时候,孙中山与黄兴有矛盾,他就是用这个法宝能立于不败之地,在孙中山实行“三大政策”的时候,左、右两派斗争很激烈,他又用这个法宝,收到了左右逢源之功。他生于中国,和许多革命者一样向往西方的文明,他特别醉心于巴黎的文化。但是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又深深地羁縻着他,他尊崇孔、孟的中庸哲学,遇事折衷,明哲保身。但他一生中却有两次没有搞折衷,一次是辛亥前夕,为了推翻清王朝,他带着喻培伦和黄复生挺身入京,在海鸦儿胡同的银锭桥下埋设炸弹,谋炸清廷摄政王载沣,事败被捕,面对死亡,他慷慨作绝命诗一首以言志。诗曰:“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块,不负少年头。”他这一荆轲壮举,顿使他名扬海内外,成为辛亥革命的英雄人物,也是他一生的光辉所在。
另一次便是后来他一头扎到日本人怀抱里去,当了一名可耻的汉奸傀儡,象秦桧一样遭人唾骂,遗臭万年,这是后话。现在,汪精卫又祭起他那法力无边的“宝贝”了,他微笑着,对黄绍?道:“季宽先生,常言道里之行去九十,我们的会谈已在前三款中达成圆满的协议,现在就剩下最后一款了,我不忍心前功尽弃。你看这样行不行,广西军队就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军以下的编制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黄绍?两眼一亮,这倒不失为一个转圜的办法,蒋介石可以用番号来限制广西军队,但是如果军以下由广西自定,实力便不受限制,这正符合他的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的想法。但他仍未表态,因为这涉及军长人选的棘手问题,他不肯放手军权。大约汪精卫已看出他的心思,又说道:“关于第七军的军长,可由李德邻来担任,季宽可当军的党代表,按照国民革命军实行党代表制度这一决定,党代表享有与军长同等的权力,任何命令如无党代表副署,则不生效。”
黄绍?真是佩服汪精卫的主意,因为这对黄绍?来说是很合算的,当党代表与军长有同等的权力,而且省政府及省党部的权力,也必定要落在他的手上,那他的权力就等于总揽广西的党、政、军全权,黄绍?何乐而不为!但他现在不能喜形于色,又沉默了一阵,才略有些矜持地说道:“既然汪主席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啪啪啪”汪精卫马上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鼓掌,在颇为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历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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