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甘乃光的挑拨之言,汪精卫稍有不快,李、黄、白三人也各自不解。唯有方浩明甚不以为然的说道:“三民主义何时分为左右了?”
“革命就是向左!任何人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汪精卫有些恼怒道。看着眼前的景象,黄绍?连忙岔开话题:“兆公,你看我们何时启程前往广州为妥?”
汪精卫瞄了一眼方浩明说道:“尽快为好。”
汪精卫在梧州盘桓了几日,少不得随处演说,高谈革命,但对于两广统一的具体问题,如军队整编问题,财政问题,他却作不了主,需由广西派人到广州进行蹉商。汪离开广西时,李宗仁、黄绍?便派白崇禧随汪精卫到广州去,商谈统一问题。
白崇禧到广州后,国民政府专门成立了“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与桂方代表白崇禧进行会谈。“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由汪精卫、谭廷?、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等人组成,蒋介石没有露面,只派宋子文、何应钦作为他的代表出席会议。正如白崇禧所料到的,会谈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核心问题仍然是军队问题和财政问题。
广东境内的军队已统一编成为国民革命军,共计六个军,第一军军长何应钦;第二军军长谭廷?;第三军军长朱培德;第四军军长李济深;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第六军军长程潜,准备留给广西的是第七军的番号。根据广西现有两个军的实力,广西方面要求编两个军,财政方面则要求实行两广统筹,从而提高广西官兵的薪饷,减轻财政上的困难。
但会谈多次,却无实质性进展,白崇禧颇感棘手,遂电告李宗仁和黄绍?,请他们两人来一人到广州参加会议,以便对一些重大问题进行蹉商拍板定夺。李、黄接电后,便决定由黄绍?携方浩明赴粤,参加两广统一会谈,对一切重大问题进行当面议决。黄绍?到广州后,李济深把他们接到第四军军部住宿。
第四军军部在广西会馆,这里建筑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会馆,它的门楼房屋都充分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在众多低矮陈旧的房屋拱托之下,很有写喧宾夺主的味道。
它是陆荣廷统治两广时代的广东督军莫荣新建筑的,因此打有鲜明的时代烙印。现在,作为实力雄厚的第四军的军部,一位广西籍的军长住在这里,人们又难免不作刮目相看的种种揣测了。李济深把黄绍?和方浩明领进广西会馆,笑道:“季宽、舒白,上次来广州,伯南陪你们住东亚酒店,遭了一场风险。这次我把你们锁进了保险柜。”
方浩明却说道:“住在任公这里当然保险,不过,我们和任公一起住在广西会馆里,恐怕会使人感到危险哩!”
李济深这下不说话了,因为在两广统一会上,他是帮广西说话的,后来不知什么地方吹出一股风,“要提防新桂系的产生!”这风使人不寒而栗,特别是广州的上层人物,他们对旧桂系的威害余悸尚存,因此一有人创造出“新桂系”这个吓人的名词,便仿佛有四只只凶恶的猛虎从广西的荒山野岭跑到广州街上来了似的。黄绍?对广东方面不肯在编军和财政上让步,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现听方浩明这么说,便忿然道:“我们有本钱,是来商谈合伙做买卖的,又不是穷光蛋来向他们要饭!”
李济深忙开导道:“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两广统一是目下之大局,出兵北伐,打倒北洋军阀是孙总理之遗训,诸位历年奋斗,其目的应在救中国,非救区区之广西也!”
在李济深这位大恩人和大兄长的面前,黄绍?似乎连牢骚也不好多发一句,况且李济深的话也是对的。黄绍?捋着胡须,徐徐说道:“明天和他们谈吧!”
第二天,黄绍?和方浩明便乘坐李济深军部的一辆小车,到国民政府去与“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成员们会谈。会议厅里,摆着一排桌子,桌上铺着暗绿色的台布,正中的墙壁上挂着孙中山和列宁的两帧遗像,室内显得朴素大方而庄严。汪精卫是会议的主席,他坐在正中的一张高背皮椅上主持会议。谭廷?、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坐在汪精卫左侧,白崇禧早早的坐在了右侧,黄绍?和方浩明径直走到白崇禧旁边坐了下来。
会议开始,汪精卫向黄绍?介绍了国民政府外交部长伍朝枢,财政部长宋子文和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张何应钦。汪精卫望着黄绍?,脸上峡出亲切的微笑,那微笑中透出一种政治家的魅力。
“季宽先生来了,很好,我们是等你来拍板的。”汪精卫的话也同样带有那种政治家的魅力,使人感到如坐春风。
“汪主席过誉了,绍?是来向诸公请教的。要说拍板嘛,我实不敢当,因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啊!”黄绍?的话说得不冷不热,不亢不卑,软中有硬,硬中有软,连白崇禧也暗暗叫好:“胡须佬也善外交辞令哩!”
“呵呵,好,好!”汪精卫首先拍起掌来,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笑纹拉开了,他不愧是一个老练的政治家,善于抓住某种契机,把你引导到他设置的轨道上来,再带着你跟他一块儿奔跑。
“那么,我们就开始拍吧,让我们用自己的手掌,拍出和谐的革命节奏来!”汪精卫又望着黄绍?,“季宽先生,我们先谈第一个问题吧,关于广西的省政问题,你准备怎么办?”
黄绍?心里愣了一下,这汪精卫好生厉害,手腕如此灵活,把黄绍?刚才那句不好对付的话,竟不显山不露水地给转圜了过来,而且又是转圜得如此之巧,使黄绍?不得不佩服。对汪精卫提的这个问题,黄绍?也很机敏,一是这个问题并不直分重要,二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讨价还价进行纠缠,那么巴掌拍不响的责任便在广西方面了。因此他立即答道:“广西省政府受国民政府的命令,行使职权,处理全省政务,民政长一职撤消。”
黄绍?的话说得使汪精卫大声地拍起掌来,他脸上又增加了几圈笑纹,每一条笑纹中都透出那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风度,这种笑,能使他的对手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威慑。他一边拍手,一边说道:“季宽先生,我们这第一掌就拍响了啊,痛快!痛快!”他随即扭头吩咐担任记录的秘书:“请记录在案,季宽先生的话,可作两广统一决议案的第一款。”
汪精卫的话,虽然表面上是夸赞黄绍?,其实是在夸赞他自己,黄绍?当然听得明白,心中冷笑道:“我当省主席,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现在,我们开始拍第二次了。”汪精卫举起他的右手,仿佛体育竞技场上一名权威的裁判似的,他又望着黄绍?,“季宽先生,关于党务问题,本党中央要求在广西尽快设立省党部和各级机构,以推进革命。德邻先生和季宽先生已当选为本党中央监察委员,对此项工作,定会积极施行。”
汪精卫的话,说得实在高明,高明得使你对他的要求无法拒绝。关于党务问题,黄绍?在来广州之前,已和李宗仁、方浩明商量好了,形势的发展,使他们对这个问题不能再顶了,也不便再拖了,他们决定把消极的态度变为积极的行动,由李、黄两人一手操办党务,请国民党中央派人来协助,这样既可把党权抓在手上,又可和中央达成某种妥协,可收到表里为用之功。因此,汪精卫的话一说完,黄绍?便答道:“我和德邻同志都是中央监委,对广西省党部的工作自应义不容辞地主持,但我们对办理党务经验不够,恳请中央派员帮助。”
黄绍?这句话,倒也合汪精卫之意,因为如果不给李、黄主持广西省党部,广西的党务工作便无法开展,现在李、黄不但接受了中央的要求,而且还要求派人去帮助,到时他便可派出自己的大批亲信打进广西各级机构中去,发展组织,培植势力,以控制广西。汪精卫脸上的笑容使人感到仍是那么有魅力,他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和他的脸一样善于表达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感情。尽管这些感情的真谛使人不易捉摸,但它们却能紧紧地抓住你,使你对他产生亲切,仰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笃信不疑。汪精卫这次举起了两只手,望着他左边的几位“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成员,轻松地笑道:“怎么样?诸位,这次又可以拍响吧?”
“叭叭叭”谭廷?率先拍起了手掌,跟着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也拍起手来,会议厅里,气氛变得热烈了。汪精卫非常欣赏自己的手腕,他由一位竞技场上的裁判一下子变成了一名导演,他导演的虽然不是一场戏,却是一场历史性的会谈,一种历史性的创举。虽然他们双方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心底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意愿,但是历史的火车头已经发动了,汽笛已经鸣响,他们都来到了月台上,谁不愿意登车前进呢?虽然他们目的不同,目标各异,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海市蜃楼,高官厚禄,鲜血尸骨,但是他们彼此都不肯放弃这个机会。这便是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
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人勇敢地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但是历史却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它向国人推出了孙中山、廖仲恺这寥若晨星的伟大革命家,却又造就了许许多多变化不定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形形色色的革命者。他们大都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但可悲的是他们却是一批候鸟,以候鸟对对气候的变化的直觉来感应形势。因此,不但对他们自己,而且对整个民族、国家乃至那蜿蜒的历史长河,都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这也许便是近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汪精卫响亮地拍了几下手掌,然后极有风度地将两只手朝左右摊开,那两只手摊开的高度、角度,都巧妙地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仿佛他两只手上各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碗。他望着宋子文和黄绍?,说道:“下边谈财政问题,由子文和季宽直接交换意见,我等着给你们拍掌就是。”
财政部长宋子文是个矮胖的年轻人,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他一身西装革履,洋气十足,就连那圆圆的脸孔,看上也象一美元喜钱。他戴着一幅与众不同的镜片又小又圆又亮的眼镜,镜片后面的双眼,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一位在经济箫条中的大资本家,正日夜为振兴他的企业而操劳。宋子文在广州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人物,这名望倒不全是因为他的姐姐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妻子,而是他出任财政部长以来,在整顿广东那濒临崩溃的经济,健全税收制度方面为国民政府作出了贡献。
他创办了国民政府的第一家银行――中央银行,并出任该行经理。宋子文是广州的财神爷,黄绍?当然知道宋子文在国民政府中的地位,财政问题,是非同他较量一番不可的。事先已经商量好的,由方浩明来应付财政问题,在前面两个问题的会谈中,黄绍?表现得开朗、积极而果断,已初步赢得了与会者的好感,棋局对他们有利。因此,汪精卫一说完,方浩明便抢先发言:“为了负担革命工作,完成革命任务,实现孙总理之遗训,则广西在理论与事实上均非将军、民、财三政与广东融合一体,直受中央支配不为功。省政问题、党务问题,汪主席及诸公已经拍掌了,关于财政问题,广西当然要受中央支配,由中央同统筹,互相调剂。”
方浩明在财政统一问题上表现出不黄绍?更大的主动性和热情,因为广西是个穷省,财政一向入不敷出,他们希望通过财政统一,从广东得到补贴,至少,在军饷方面由广东负担一部分,桂军士兵每月饷银只有六元六角毫洋,而广东部队士兵每月则有十二元,相比之下真是太悬殊了。汪精卫见方浩明在财政方面毫无保留地愿与广东统一,他很是高兴,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梧州的‘不快’,便再一次把两只手举起来,微笑着对宋子文道:“怎么样?子文,可以鼓掌了吧?”
宋子文用右手拇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抚着鼻子下那一抹呈隶书体形的一字须,一丝刻板的笑容挂在那圆圆的脸孔上,毫无变化,仿佛是镌刻在一枚银元上似的。他是个洋化了的经济专家,但是他到底是个中国人,而且又正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营他的事业,因此他既有西方经济专家的那种精明,又有东方老板的那种吝啬。方浩明对于财政的表述背后的意思,当然瞒不过他,关于两广财政问题,他心里早已有一本帐。他那心事重重的眼光,透过那两片又小又圆又亮的镜片,打量着方浩明,那眼色,极象一个富有的财主,正打量着一位到他府上就食的穷亲戚或者穷朋友,很有些不屑一顾的意思。
“ian.”宋子文一开口便抛出一句洋话来,在座的除了汪精卫、伍朝枢外,其余都是纠纠武夫,听不懂宋子文讲的什么话。黄绍?和白崇禧都感受到了宋子文那凌人的气势,但在财政问题上,广西穷,有求于人,他们腰杆子硬不起来,只得忍耐。
宋子文说过那句洋话之后,便低头看着他那一排细皮白肉的圆圆的手指,好象他那手掌高贵得任何人都没质格握一下或拍一下似的。汪精卫当然听得懂宋子文的那句话,他是个在政治圈子转惯了的人,在这种场合,他知道能打破僵局而使双方不得不接受的法宝便是折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从而达成某种默契的谅解,以巩固其他已取得的会谈成果。他微笑着用一种超然的却又带着亲切的微笑,望了望宋子文和黄绍?,说道:“两广统一是全面的统一于国民政府和本党中央之下,财政问题,自不能例外,即使目下有困难,也要达到形式上的统一。”
宋子文已悟出汪精卫这话的意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才用中国话说道:“广东连年战乱,经济凋敝,民生困苦,甫经统一,而百政待举。目下国民政府已负担六个军的军饷,不瞒诸位,广东百姓连上街喝一口谅茶,家里死了人,都要征税的。因此,广西在财政上不能象前清那样,靠广东协饷,一切需靠桂省自理。”
方浩明的耐心本来就是极有限的,他一听宋子文要广西财政自理,这统一还有什么好处可言?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道:“部长先生,你大概以为我们将广西财政交给中央,对于你来说是做了一笔蚀本生意吧?我们经数年血战,才把全省统一,又击败东下欲染指广东革命政权的滇军,我们为巩固两广根据地,保卫国民政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将全省军、民、财各政整理就绪,双手毫无保留地奉献中央,而你竟不愿接收,硬性责令我们‘自理’,这是何道理?是要逼我们走联省自治的道路吗?我告诉你,湖南赵恒惕的代表从南宁跟我们一直到了广州!”
方浩明的话,顿时使会谈的气氛冷了下来,连一向老成练达的汪精卫,那始终微笑着的脸孔上,眉毛也往下压了压,那微笑也不十分自然了。因为不仅是汪精卫,就是其他人也怕广西脱轨而去,抓不住广西,广东的事情便不好办。黄绍?和白崇禧也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方浩明,没曾想方浩明还有这样的火爆脾气。眼看着有些僵局,汪精卫最后只得祭起他的法宝――“折衷”。他看了看黄绍?和方浩明,又看了看宋子文,依然恢复了他那政治家微笑的魅力,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讲两家子话,决议案上这一款就写:广西财政受中央监督。季宽先生、舒白、健生,你们就体谅一下中央的困难,目下桂省财政自收自用,待中央财政状况好转时,再解决你们的军饷,如何?”
李济深以目视黄绍?,意思是要他别争了,反正自收自用,也没吃亏。方浩明怒气发出去以后,心中便感到一阵的轻松,他甚至还希望国民政府就此真的放弃了广西的财政,广西以后的发展,现在也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黄绍?也感到宋子文不会轻易松口,在这个问题上闹翻了对谁也不会有好处,看着方浩明脸色铁青的闭口不言,他接口冷冷地说道:“既然汪主席说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吧。”
汪精卫见黄绍?同意了他的意见,便又鼓起掌来,但这次只有他一个鼓掌,那掌声显得十分单调,好象深秋寒蝉的孤鸣。
“现在,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编军问题。国民革命军总监蒋先生委托何军长敬之(何应钦字敬之)与季宽先生商谈。”大概汪精卫也觉得这是两广统一中最感棘手的问题了,这次他没有再乐观地举起手来准备拍掌,而是朝何应钦和黄绍?两人点了点头,请他们各自发表意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