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是一名叫做刘景的大行商所雇,除了几个结伴而行的商人外再无旁人,古时交通不便,唯有商人走南闯北,见识远较旁人,几个商人平日里谈天说地,议论各处风土物产倒也热闹。陈德仗着一肚子见识,与他们侃侃而谈,倒也装得真像是一个常年在外贩运什物的商人,丝毫没有惹人怀疑,那刘景甚至还在言语中试探,想让陈德与他合伙一同做蜀锦的走私生意,陈德也含含糊糊的应了。他那派头让辛古和萧九都暗暗叹服,心道卫倜果然慧眼识人,换作其他的北汉军人,恐怕早已露了马脚。
这日天色渐晚,眼看风平浪静,商人贪赶路程,催促船家借着月色行船,直到半夜方许靠岸驻泊。晚膳用的是蚕豆熏鱼下馒头,几个行商兀自留在船舱中喝酒。陈德一人悄悄负手立于船头赏月,此时的长江尚无后来那种舟来辑往的热闹和忙碌,江面寂寂,月色下隐现波光粼粼。
辛古和萧九紧紧跟随在陈德身后,只听陈德摇头晃脑地吟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二人正不知所云,又听陈德道:“咦?哪里来这么大的船?”
二人顺着陈德目光望去,只见圆月下一艘高大的楼船浮现在水天相接之处,楼船前左右方还各有一艘中等大小的快船随护。萧九低声叫道:“不好!撞上了水师的战船,只怕走不脱。”话音刚落,前面的船队已放出三只小艇,顺风顺水,飞快地向他们所乘的商船驶来。此刻船老大慌了手脚,商船在江面上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水师的艨艟斗舰,索性下了风帆,就让船只横在江心,似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着。
此刻船舱中的人都已发觉,行商和船夫都挤在船头船尾向远处张望,陈德三人却退后几步,混在人堆之中,萧九早已唤醒刚刚睡着的李舜,一双蒲扇大手将他紧紧抓住,不让好奇的少年挤到前面去。
眼见来船越来越近,众人越发惴惴,忽然那刘景长出了一口气,叫道:“是江南水师的船。”众人立即便喜形于色,开始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
见陈德目光相询,萧九解释道:“宋国水师船只均系新建,样式和江南旧有的不同,而且宋人远来,遇到他国商船往往杀人夺货。唐国的水师用的大多是旧船,但兵将大都都祖祖辈辈在邻近州府生活,虽说免不了敲诈过往商旅,但往往留有几分余地。”
陈德默默点头,此时南唐的小艇已经靠上船体笨重的商船,几名军兵熟练的将钩索搭上船舷,然后手脚麻利的爬了上来,刘景抢先一步,一边强笑着招呼这些大爷,一边给每个军兵都塞上一把铜钱。几个军兵都将钱收了,将船舱内外粗略检查一番后,便挥舞着手中的短刀让船夫驾驶商船向南唐水师的船队靠过去。
几名商人被挑出来带上中间那条高大的楼船,陈德也在其中,他朝身后跃跃欲试的辛古使了个眼色,便尾随在刘景身后,顺着船上丢下的绳梯爬上了去。
刚刚在船头站稳,陈德就不禁心生寒意,几名手无寸铁的商人,周遭竟然如临大敌般围了数十名虎背熊腰的军卒,包括陈德在内的每名商人浑身上下又被细细的搜了一番,除了断发的陈德外,其他几个还被要求解开发髻,由搜身的军卒验看头发中有无藏有利器。
搜身完毕,几名商人被推搡着带入楼船的上层船舱,紧跟着刘景迈步入内,顿时觉得强光耀眼,来到这时代,陈德本已习惯了比现代纯粹许多的黑夜,忽然走入这灯火通明的室内,眼睛不禁眯缝了一下,方才看清除了守卫的军卒外,室内环坐着许多衣着华丽的官员,这些人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着被带进来的几个商人。
还未来得及细看,陈德的后脑已被身后的军卒大力往下一按,被迫低下头去。他正强自按捺下心中勃发的怒意,忽听上首一人轻声道:“客气一些,这些人既是本分商贩,就不必用强。”那军卒告罪一声便退了下去。
陈德又抬起头方才看清上首那人身着黑底黄纹锦袍,圆脸长须,放在膝上的双手白皙,手指细长,其中左手还好似捏着一个佛印的样子。那人也不说话,只饶有兴味的打量着仿佛不知进退的陈德。
一名蓝衫布衣的青年手持一根黑黝黝的横笛立在正中那人的身侧,面色平和,也在打量着陈德。右首坐着一位紫袍的老者,面色沉峻,颔下胡须硬扎,显得刚劲如针,更衬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下首坐着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人,身着红袍,眼袋深垂,三绺长髯,仿似古装剧中的私塾先生。再往下坐着的两位年纪稍轻,身着青袍,头戴蓝色方巾,都端着架子,神色肃然的看着站在堂中的几位商人。
左首上坐着的一名国字脸的中年人正眯缝着双眼打量着陈德,他身穿一件宽大的红色罩袍,敞开的衣襟中间露出细密的黑铁鳞甲,当胸出一块明亮如镜的铁片护住心肺要害,腰束一条宽大的虎纹玉带。他的下首坐着一位同样身着红袍的中年将领,肤色微黑,腰束鱼纹革带,脸色显得有些郁郁,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下首坐着同样腰束鱼纹革带的一名将领,身着红底黑纹犀甲,神色深甚是恭谨,老用眼角留意着坐在上首的长官的动静。再往下是一名神色精悍的青年将领,左颊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疤让他的脸显得有些可怖,他见陈德还不住打量堂上众官,不禁喝道:“大胆贱民,再胡乱窥探,小心你的狗眼”。
听手下将领口出秽语,中间那紫袍人眉头微皱,探询的眼神望向身旁那紫袍老者,紫袍老者则示意对面那位神色颇为抑郁的将领开口询问,这人便先举手让下面的将官噤声,然后问道:“你们几位都是哪里来的客商,奔波江湖,都做些什么生意?”
还未等陈德开口,刘景便抢先说道:“启禀将军,各位老爷,小民是江陵人氏,常年来往于江上,多贩些江南茶叶往蜀中换取银钱。”他说完之后,堂上众人不置可否,于是众商人便一一陈述自己的籍贯及所贩运的物资,轮到陈德,他便躬身说道:“小民成都府人氏,此番下江,乃欲往江南贩些香药回去。”
陈德说完之后,还未等那将领说话,堂上那人却“哦”了一声,叹道:“居然贩的是香药,宋人劫掠之后,蜀人居然还能如此安享荣华。”神色间颇有些感慨。
“不然,”陈德接道:“自宋人入蜀后,府库尽入开封,官吏刮地三尺尤嫌为够,普通的蜀中百姓,又怎能消受得起香药。”
“哦?那你贩与何人?”
“近来蜀中百业凋敝,唯有秦楼楚巷,水榭兰亭,尽是莺歌燕舞,所以小的贩取的香药不愁去处。”陈德躬身答到,他考虑得很清楚,越是这样的战乱年代,人们往往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对香药这等奢侈品的需求反而越来越旺,而官吏们对这些特殊货物的来往不甚了了,因此容易蒙混过关。
“啊?”堂中那人闻言哑然半晌,随即叹道:“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众人尽皆默然。
“不然。”陈德话刚出口,立即后悔得想要扇自己两个嘴巴,他听了这句感概后想起自己在后世常见到的一些评论,又在圆满回答讯问之后的放松心情下,所以竟鬼使神差地随口接起了话茬。
果然,他话音刚落,坐在左右的几人齐声怒喝:“大胆。”但堂中那中年人却摆摆手,说:“你这人不似普通贩夫,说说看,有何不然之处?”
陈德连忙说道:“小民唐突,还望众位大人恕罪。”
左首倒数第一的疤脸将领斥道:“叫你说便说,刚刚胆大包天,现下怎么又缩回去做乌龟了?”
陈德只得言道:“蜀地虽然向称富庶,但富者田亩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居,宋军入蜀以来,州县大都残破,原本蜀地的官绅富户家产被抄者无数,民间更多卖儿卖女以求温饱。那些女儿入得青楼,若是强颜欢笑,讨好恩客,还可以苟延性命,若是稍有霁色,轻则受皮肉之苦,重则被卖作营妓,大兵交相摧残之下,恐怕活不过旬月。”说到这里陈德略为顿了一顿,偷眼看了一眼上面那位,只见他眉间深蹙,颇有感同身受的神色,便又接道:“是以小民以为,家国破碎,乃是男子汉大丈夫之责,妇人孺子,受害居多,就不必苛责了。”
“是啊,”上首当中那人轻轻点头,看向陈德的目光多了一丝温润的神色,又问道:“你很会说话,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德忙拱手道:“小民也是有感而发,在成都时曾听到人吟诵过一首花蕊夫人的诗词,不敢有污众位大人清听。”
“哦?想不到今日竟是遇到了一位雅人,你快给我等说来听听。”中间那位一听诗词便兴致勃勃,刚才神色中的悲戚之意居然也淡了不少。
陈德不敢抬头,缓缓道:“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怎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一时间在座人等竟张口结舌,其中左首高坐的那名将领更是脸色发白,半晌,中间那人击掌长叹道:“好诗,好诗,这花蕊夫人不但艳名远播,做诗的气概却也不让须眉。”
他转过头去对左首那将领意味深长地说道:“皇甫将军,宋国虽然兵马精良,但江东子弟如果同心协力,加上长江天险,未必不能保全这半壁江山吧。”
那皇甫将军闻言当即下跪言道:“国主言重,继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为国尽忠。”
陈德闻言更是一惊,原本他心中隐隐有些思量,只怕是撞上南唐朝中的权贵在巡看江面,谁知竟如此凑巧的遇到了自称江南国主的南唐皇帝李煜,这可是名垂千古的词帝啊,要早知道当面是他,陈德也不敢拿那首花蕊夫人的哀怨诗出来献丑了,不过,好象历史上只记载了李煜在金陵被围时惊慌失措,并未记载他居然亲自巡看江防啊。想到此处,陈德不禁又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被誉为千古词帝的后主李煜。
李煜见平时似乎对宋军有所危惧的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有所激奋,不禁心中高兴,又低头看着躬身站在下面的陈德,忽然说道:“孤看你言语谈吐,也不似那普通的商贩,你到底是何身份,何不从实道来?”
听李煜这么单刀直入的问话,陈德心道这词宗皇帝的智商也不是盖的,不管心中如何窘迫,只得重新行大礼后,运气沉声道:“臣,大汉国使,吐浑军指挥使卫倜大人麾下,都虞侯陈德,觐见江南国主。”
此言一出,整个船舱内好像空气被抽干了一般寂静,不但南唐君臣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北汉来使,而且同行的刘景等商人也没想到同行许久的陈德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最后还是李煜打破沉默,道:“陈德,你自称汉国来使,可有凭据?”
陈德拱手答道:“卫指挥使将证明使臣身份的国书交与末将,一路上为躲避宋军搜索,我将蜡丸藏在同来的小童发髻之中,陛下可派军卒随我去取,片刻便可呈上审阅。”
李煜闻言,左右环顾片刻,便让四名军卒陪着陈德去取国书。待陈德走出船舱后,几个商人也被带了下去,李煜方才对右首的老者说道:“陈辅政,孤看这陈德言语不似作伪,只是现下如他真是北汉的使臣,却又该如何相待?”
那老者沉声言道:“陛下,自周至宋,北国南征不断,现下又在江陵屯兵造船,训练水师,显然不日又将挑起战事,我国一意委曲求全,但北国辱我过甚,直欲亡我而后甘心。昔年徐相苦劝北国,称我江南以小事大如子事父,赵氏竟说父子岂能分家。以老臣之见,倾国力事北国如以肉饲狼,契丹人又狡诈不可信,莫若结好太原刘氏,以为南北援应。”
“陈相此言大谬。”坐在下首的一名青袍官员言道,“北汉与宋乃是世仇,我国既已称臣于宋,再结好北汉,岂不是言而无信,且受人以柄,若是惹怒北国,大兵压境如何抵挡。”
“大兵早已压境。”左首最下那疤脸将领亢声道:“宋军在江北屯兵十万,江陵水师旦夕可至鄂州,皖口驻屯行营意在使我湖口与金陵王师首尾不能相顾,更有钱王助纣为虐,一旦西北两面有事,必有吴越兵会攻金陵。若不早结强援,只怕难以抗衡北兵。”
“当真是小人重利。”先前发言的青袍官员不屑的打断将领发言,拱手向李煜进言道:“国主,邦国之交,必以信义,万万不可先背与大国之盟,结不测之祸。”
“张佖莫再出此误国之言。”辅政陈乔愤声道:“君子可欺以之方,兵行诡道,焉能拘泥于信义。”
李煜再看左右官员,却再无人敢出声议论,不禁长叹一声:“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孤不能让一介女流看轻了。”言罢长声而立,伸手接过身后侍者递上的天子剑,一剑斩在身前几案上,砍出一个深深的凹槽,高声道:“孤意已决,宋人若是渡江来攻,必将与之周旋到底。”
待拔剑坐下,又言道:“方才张御史所言也不无道理,国家当取信于天下,若是连接北汉,未免显得我江南无信。不过我看那陈德倒是一个人才,卫倜素称良将,土浑北国雄兵,他既能做到土浑军都虞侯,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难得文武双全,眼下是用人之际,我想将他留下,陈相你看如何?”
陈乔拱手道:“陛下圣明,这陈德若是果真允文允武,倒可以一用。”
话音刚落,陈德便步入船舱,当众将卫倜交托的蜡丸捏碎取出丝绸质地的国书,然后由护卫转呈后主李煜。
李煜略看一遍后,便将北汉国书随手交与陈乔。陈乔先将国书浏览一遍,然后仔细察看了一番笔迹和国玺印迹,对李煜微微点点头。李煜方道:“陈将军乃国使身份,不可慢待,来人,给陈将军搬张凳子。”
陈德端然坐正后,李煜才道:“陈将军此次出使途中辛苦,此刻船上简慢,待到金陵可少住一段日子,孤派人陪将军好生游玩一番江南的温山软水。”
见陈德躬身答是,陈乔便接着问道:“将军此番出使,所为何事?不知国书上所说称的使臣卫倜将军为何没能亲自前来?”
陈德答道:“卫大将军亲身出使便是为促成两家共结盟好,但半路遭遇宋兵截杀,卫将军负伤不能急速赶路。然而,一路所见宋军正在厉兵秣马训练水师,不日即将出兵江南,故特派小将转告江南国主,若汉唐南北援应,共抗强宋,便可保境安民,否则便将被各个击破,唇亡齿寒。”
话音刚落,张佖便“哼”了一声,抢先道:“在下张佖,敢问陈将军,宋军几番围攻太原,几乎破城,贵国全仗契丹人援救方得以苟延残喘,有何实力与我江南结盟。”
陈德看了他一眼,坦然答道:“不错,宋国凭借地大兵多,屡次欺辱邻国,不光我国,贵国不也多次为宋军所欺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南唐君臣都脸现尴尬之色,陈乔也狠狠的瞪了张佖一眼,说起来,北汉虽然屡次被宋军围攻,但并未失却国土,南唐反而失去了争霸中原的所必需的两淮之地,更不得不向宋称臣。对这些经历过南唐一度鼎盛时期的老臣来说,这些年来被宋军压着打的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堪回首。
陈德又接着道:“然则我北汉数万壮士众志成城,屡挫强锋于城下,乃是不争的事实。众位都是明白人,南唐也曾于契丹有过联络,应该明白契丹人向来欺软怕硬,如果不是我北汉数十万军民奋力拼杀使宋军钝兵城下,契丹人又怎会出头做为他人火中取栗之事?”
见李煜若有所思的点头,张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太原成日在宋军围攻下惶惶不可终日,生灵涂炭,百姓流离,亏你还有脸自恃强兵。”
陈德看了他一眼,冷然道:“张御史不可轻侮我国,我国虽小,西北两面接契丹、党项蛮夷、南面当宋师,尤能抗拒外敌,自立于群狼之间。江东霸王故里,当年八千子弟何等威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软弱之辈?我看假若有一日宋师南下,你定是那卖主求荣之辈。”
张佖不想这武夫说话毫不留情面,脸涨红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坐在对面的皇甫继勋便接着说到:“北汉兵精将勇,我等都是知道的。但是不瞒陈将军,江南风和日暖,不比北地苦寒,是以兵民皆惜命畏死,这就是所以我江南军往往不敌宋军的症结所在?非不为也,实是力有不逮啊?”
陈德见南唐诸人大都露出同意的神色,笑道:“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天性,不瞒将军,我也是很怕死的。”话音刚落,座中哗然,虽然南唐在座的诸位大都深以为然,但毕竟无人敢将自己内心这点畏惧宣之于众,特别是陈德身为将军,如此面无愧色地坦诚自己怕死,给这些人造成了巨大的震动,就连李煜和陈乔也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注意倾听陈德的下文。
见到众人的反应,陈德点点头继续道:“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圣人尚贪生恶死,何况末将,只是义之所致,不得不舍生忘死而已。兵民亦如此,若明赏罚,严号令,晓大义,定能上下一心,不避艰险,所谓南北勇怯之异不足为虑。”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一众文臣不住点头称是,李煜也频频点头,左侧的武将却坐不住了。坐在皇甫继勋下首的一名武将拱手抢先道:“在下讼江巡检卢绛,江南缺少战马,与宋国交战,胜则难继,败则覆亡,敢问陈将军,如何是好?”
陈德心道可算遇到硬茬了,关于南方少马所以战事不利的争论即便在现代也是打得一团乱麻,总算自己看过不少相关的资料,于是理了理思路,笑道:“卢将军此言差矣,以在下之见,有马无马,并非胜败之机,原因有三。其一,南人善舟北人善骑,江南多水泽丘陵,宋人纵然马军强盛,未必能纵横驰骋;其二,南方草木茂盛,未必不能养马,不过民间以粮为本不务畜牧而已;其三,沙场决胜,在人不在马,一马之费可当步卒五人,若将步卒善加教训,攻虽不足,守当有余。自汉至唐,汉人人多于马,胡人马多于人,然则汉胜胡多,胡胜汉少矣,盖因如此。”
卢绛仔细听过之后若有所思,便不再说话,他下首那名疤脸悍将却接道:“在下江州指挥使胡则,敢问陈将军,以步制骑都有何方法?”
陈德见他问得甚是诚挚,便沉声道:“马乃牲畜,虽然性情灵敏,却是天性畏火,畏尖锐之物,只要步军成阵,以戈矛向外,外布陷阱蒺藜便可令战马趋避犹恐不及。”
听到陈德答案,在座的武将还好,文臣皆现恍然之色,可江州胡则仍然不依不饶的问道:“若是敌骑蒙马眼强行冲阵,或是以游骑奔射与我步军战阵之外呢?”
陈德心道问得正好,答道:“若是敌军蒙马眼强行冲阵,可于步军阵外多设陷马坑,外依步军所持之拒马长槊,内以连环强弩射杀敌马,若敌军以连环游骑奔射,可令步军以大盾结阵,弩手五人一组射杀敌马,当可御敌。”
正当胡则与众南唐将官凝神思索之际,船身忽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不久一名军卒闯进船舱向左首大将禀道:“启禀大人,发现六艘宋军水师战船向我驶来。”
闻听此言,在座的南唐众臣尽皆变色,那左首腰围鱼纹革带的将官忙道:“宋人水师来者不善,国主万金之躯当速回金陵,令贇当率水师战舰誓死断后。”坐他下首那将官也应声道:“末将当追随朱节度誓死断后。”
听闻宋军来袭,右首文臣全都惴惴不安,左首的武将则各个脸色凝重。李煜心中惊惶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道:“不知宋军意欲何为?孤等全凭朱卿相救了。”
那水师将领朱令贇叩谢国主信任之后便出舱去指挥战斗,未几,舱中众人只觉船行骤然加快,当是南唐水师橹手在加速摆脱宋军,忽而船身倾侧摇晃,似有滚石击中座船,众人不知所以,只听船舱之外官兵大声呼喝。
胡则首先按捺不住,上前向李煜禀道:“末将在清淮军中也曾习得水战,愿出外与宋兵一战!”李煜强笑嘉勉道:“胡卿果然豪勇,然则军中贵在号令专一,卿在此为客将,无兵无勇,不如稍待朱节度破敌。”胡则只得退后。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才跌跌撞撞奔入船舱,跪地禀道:“国主,末将已派遣护航的三艘舰船断后拖延宋国战船,孰料宋人仍然紧追不舍。末将斗胆,请国主换乘水师快船先走,末将等当率楼船断后。”
李煜闻听此言脸色大变,看看陈乔,见陈乔亦面无表情,只得答道:“如此有劳朱卿家。”说完便欲率众臣移驾快船,江州指挥使胡则站出来道:“国主安危事关国祚,还请朱节度护送陛下乘快船回返金陵,末将愿率楼船拼死断后。”
李煜见此刻竟有人愿意站出来,不由得心中感动,道:“既然如此,便由胡指挥使断后,朱卿家保护孤与众位臣公回转金陵。”说完便欲率领众大臣前去换成快船逃往金陵。
监察御史张佖却道:“万一宋军料定我快船中有重要人物,不顾大舰,追逐快船,我等岂不陷陛下于险地。”此话一出,准备簇拥着李煜登上快船逃命的文臣们又都踌躇了起来。众人正纷乱间,又有一名将领进来禀报宋军留下四艘战船与南唐断后的战船缠斗,另有两艘战船竟然紧追了过来。
讼江巡检卢绛又越众而出道:“敌船远比我船小,臣愿等与宋军一战,保护陛下。”众武将都一起躬身道:“愿与宋军一战。”气势颇为慷慨。陈德身为汉国使臣,本不愿上阵和宋军拼杀,更何况来自后世的他深受宋室乃华夏正统的观念熏陶,虽然答应了卫倜作北汉的使者,下意识的却想避免与宋军冲突。可是当站在身边众武将一起躬身下去的时候,陈德站在船舱中间的身形太过突出,李煜也是病急乱投医,心想陈德也算是一员虎将,多一个能打的下去作战就多一份安全,于是问道:“宋军来势汹汹,陈将军可愿勉力为孤退之。”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陈德身上,几名武将的目光中似乎还带有一丝鄙夷,陈德只得躬身道:“末将愿登船与宋军一战。”于是李煜不再犹豫,吩咐武将一律听镇南节度使朱令贇指挥,登上船板与追上来的宋军水师一战,同时派快船向洪州水师大营求援。
朱令贇率领众将登上船楼,此时江面东风正劲,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前后三只船都飞快的在水面划过,李煜这艘坐船船体硕大,建有五重船楼,相应的就比宋军的战船慢了许多,宋军的两艘战船都和普通的商船一般大小,只建有两层船楼,但船首上几乎战满了手持短刀圆盾的士兵,准备一旦贴上之后便跳上南唐大舰的船板作战。
陈德暗道一声南唐水师将领糊涂,若是让刚才那几艘较小的战舰与宋水师打接舷战,利用本舰的五重船楼居高临下发石放箭,恐怕宋军讨不到什么便宜。现下已无其它舰船阻止宋军登舰,只要宋军有付出一定伤亡的决心,那么一旦双方打成接舷战,南唐方面这艘大舰在抛射武器方面的优势就将被抵消。
此刻船楼上已经战满水师的弓箭手,抛石机的旁边堆满圆石、油桶等物,还有一些士卒拿着长枪和刀盾在船舷上戒备,辛古等三人和原先被带上船板的商人们一起不知被押到哪里去了。
朱令贇紧皱着眉头看着宋军一点一点逼近,先向官阶比他大的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拱手行礼,然后才开口道:“宋军虽然不习水战,但胜在悍不畏死,待会儿本将预备尽量避免与其近战,一旦敌船接近,便以弓箭和火油驱赶,不知众将军有何疑义?”
见众人都没有质疑,朱令贇又接道:“本来我舰船楼高于对方,相应的弓箭也比宋人射得远,只是现下刮着东风,宋人顺风发箭,射程就和我们差不多了,猛火油又难以及远,所以待会儿需要两名将军分别守在前船尾,挡住企图登船的宋军,以免惊扰了陛下。”他环顾周围众将,问道:“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军一战?”
显然南唐诸将对宋军的悍勇都深有忌惮,除了江州指挥使胡则主动要求去船尾外,其它将领都沉默不语。皇甫继勋见陈德恍若无事的望着远方,笑道:“陈虞候是土浑悍将,想必不惧宋军,不如前去镇守船尾如何?”
朱令贇闻言正要出生阻止,却被皇甫继勋一道凌厉的目光生生憋了回去。陈德回过头来,见皇甫继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其它南唐将领也都不作声,不知自己为何得罪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南唐军方重将,不禁怒从心起,冷笑道:“末将下去便是,只是请朱节度颁下将令,第一,令船尾上百名军士一律听我号令,如有不服军令,临阵脱逃者我当立斩之。第二,我的三名随从都是勇士,请即刻将他们释放,配发兵甲,我要和他们并肩退敌。”
在朱令贇看来,去甲板与宋军悍卒拼命乃是九死一生之举,今番虽然和陈德初次见面,但刚才此人一番谈吐甚是不凡,他也起了接纳之心,可转眼间不能阻止皇甫继勋将此人送入险地,心中不免有些愧疚。陈德的要求在他听来乃是自然之事,没有一个将领愿意指挥不服号令的军队,也没有一个将领愿意不带一个亲兵上战场,毕竟这时代除了亲兵以来,普通士卒完全没有保护自己将领的觉悟。如果这两个要求都不答应,只怕傻子都看得出这是故意让他去送死。于是朱令贇不顾皇甫继勋阻止的眼色,爽快的答应了陈德的要求。
陈德刚在下面的船舱中穿上革质前胸和背板,就见辛古、萧九和李舜被南唐士兵从底舱中带了上来。陈德一边示意三人穿上盔甲,一边道:“待会我等将在船尾与宋军厮杀,我会将船尾上的水兵分为三队,我统带第一队在船舷上于宋人接兵,士兵们力乏时,辛古统带第二队士兵将第一队替换下来,一二队士卒如此轮番和宋军交战,萧九率领第三队保护船舱,但是若一二队支撑不住之时也要支援上来杀敌。小李跟着萧九。”他打个手势,示意辛古和萧九靠近,低声又道:“倘若仍无法抵御宋军,随我见机行事,不可死打硬拼。”
萧九和辛古都会意的点点头,此刻传令兵近来报告船尾的百余名士兵已经按照陈德的吩咐分队站好,四人随即套上头盔走出了船舱。陈德径自走入第一队的三十余名士卒当中,感觉南唐的士卒虽然个子偏矮小,而且大多没有卫倜统带的北汉精兵那般彪悍好战的神情,但面临大敌倒还没有惊慌的,因为长年生活在水上的原因,大部分士兵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四肢都很健壮,丝毫没受船只晃动的影响而牢牢的站在船板上。
陈德心想毕竟李煜的安危事大,为了阻止宋军登船,恐怕朱令贇已经挑选精兵守卫船尾,环顾左右大喝一声:“不听将令者立斩,你等听明白了吗?”周围的士卒早已得了朱令贇的将令,齐声应道:“明白了。”
陈德接道:“大家一起喊‘杀!’”。众士卒一起喝道:“杀!。”
陈德皱眉骂道:“都没长卵蛋?这般小声。再来,杀!”
众士卒不敢惜力,一起又放声大喝:“杀。”
陈德又道:“再来,出声整齐一点,杀!”……如此这般连续几次,船尾百余士卒喊杀逐渐又响又齐。陈德方道:“很好,待会儿你等听我号令,杀人也要这般大力方才够爽快!”
上层船舱中的文臣们倒是被这阵阵喊杀声吓了一跳,李煜连忙命人前去打探情形,回报道是北汉陈将军在带领士卒威慑敌军,李煜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张佖笑道:“这陈德倒有些门道,我听着军卒门的喊号近于宫商之音,似‘破阵乐’般杀气凛冽,想必宋军听了也会胆寒。”
张佖心道北国那些杀人如麻的大兵才不会被这样的喊声吓倒呢,武人还是要在刀剑上面见真章,口中却道:“陛下说的甚是。”
外间宋军舰船已然越来越近,双方船上弩箭已经能够射到对方的船楼,南唐水师的弓箭手开始遥遥的向宋军发箭,可惜江风很大,不少箭支都被吹得失了准头,少部分射到宋军船上的,不是扎入船板,就落在了宋军举起的盾牌上。只射出几轮箭羽,宋军水师的船又追近了不少。
箭战一开始,陈德就命令手下士卒们举起大盾紧紧靠在一起,布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势,几个因为手酸而想把盾牌放下一会儿的刀盾手都被陈德用刀鞘狠抽了几下,还恐吓他们说一旦再犯就按不遵将令立即处斩。
正当南唐的弓箭手骂骂咧咧的继续弯弓搭箭之时,甲板上的宋军忽然一起放下盾牌,和船楼上的专职弓弩手一起放出一轮箭羽,此刻船距已然不远,这轮箭雨来的又快又密,当即将南唐的弓弩手和船板上的刀盾手都射倒一片,唯有船尾部分一人未伤。耳听得各处传来的阵阵哀号,船尾几个灵醒的军卒不禁向刚才凶得跟杀神似的陈德投去感激的目光,而陈德却只管敛神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宋军战船。
随着船身一阵巨震,船尾的士卒几乎站立不稳,当前追来的宋船终于发射了带着粗大倒钩的弩箭,可以想象精铁铸成的箭头深深扎进了厚木板制成的船身,后面的缆索随即收紧,宋军数十名底舱缆手的奋力推动巨大的转盘,粗大缆索将两船越拉越近。另一艘宋军战船见友船得手,更加快摇橹,眼看要赶到前方去堵住南唐战船的船首。
船尾的士卒们随着陈德只管凝神待敌,船楼上的朱令贇倒急得大叫:“砍断缆索,快派人砍断缆索!”陈德却恍若未闻,朱令贇只得令战棹都虞侯王浑率几名勇士前去被宋军弩箭射中的底舱,务必将缆索斩断。
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大的震动,宋军的船首终于靠上了南唐楼船的船尾,一轮密集有力的箭雨之后,数十名宋军勇士开始举盾沿着伸出的船板往上冲。陈德察觉到身边的南唐士卒在宋军的凌厉气势前有些胆怯,大声喝道:“大家保持队形,注意听我号令。杀!”最后这个杀字是暴喝而出,带动船尾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的齐声大喝一声,着实让面前的宋军心头突了一下,陈德趁机率领第一队三十余名南唐士卒上前一步,恰好卡在了宋军登船的一步之地,用盾牌将前方宋军士卒的刀格开,挥刀刺入他的咽喉,侧脸躲过了喷出的血箭。
将为军之胆,陈德亲自率领的三十多个士卒见主将如此勇猛,军心大振,一起挥舞着刀剑齐上,顿时将当先抢上船板的几个宋军刺死,在陈德的严令之下,没有人敢离开一字队形去围攻落单的宋军或者更加接近船舷。倒是众士卒见如此容易便将首先登船的几个宋军杀死,都有些不知所措,陈德又暴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退半步。”
众人一起退后半步,正好又有几名宋军跳上船板,南唐众士卒便如砍瓜切菜般如法炮制,几轮下来,船尾留给登船宋军踏脚之处已经堆满尸身,满地鲜血令船板异常湿滑,尽管陈德不住提醒士卒们注意脚下,还是有一名士卒在上步刺敌时不小心滑倒,以至于被一名垂死的宋军士卒钉死当场。在宋军看来,除了一开始整齐的杀声外,船尾的战斗异乎寻常地安静,跳上船板的宋军仿佛被海绵吸收的水一般消失在楼船高大的船板上。
不断的格挡和精准的劈砍刺杀是极其消耗体力的运动,虽然战况到目前为止极其顺利,陈德也感到有些气喘吁吁,于是打个手势让辛古带着他那一队人上来接替,自己率领第一队在后面休息。
第二队的南唐士卒也都是见过战阵的精锐,只是从未打过如此顺手的仗罢了,刚才看陈德率领的第一队厮杀一番,不少人已经有了心得,在辛古的率领下依样画葫芦的牢牢占据着船尾战斗的优势,正在这时,船身又是一阵巨震,陈德心中一动,看来宋军另一艘战船已经堵住了船首,此番将是个不死不休的了局。
船尾的南唐士卒都是常年在水上作战的,陈德想得到他们自然也想得到,眼看本船被前后堵截,军心便开始浮动,辛古虽然悍勇异常,却无法约束身边士卒,好几次差点让宋军的悍卒冲破刀盾阵。
陈德叹了口气,回头对身边的士兵说道:“我知道你们对宋兵心怀畏惧,单是今天我们已经杀了他们那么多人,难道还指望投降之后保全性命吗?现下的形势,奋力杀敌,大家才有生路,稍有贪生怕死,便是死路一条!”挥手带领自己这队恢复了体力的士卒接下了辛古率领的那队士兵。
由于不断的有宋军冒死跳上船尾,南唐士卒竟然没有时间来打扫战场,船尾堆积的尸体越来越高,后冲上来的宋军就站在同袍的尸首上和南唐士卒鏖战,船上的宋军将领显然也发觉了奥妙,居然不顾误射己方士卒,几乎集中了所有的弩箭朝船尾陈德率领的刀盾阵攒射。虽然有大盾的遮挡,还是有十几个士卒被射死射伤,无奈之下,陈德只能从萧九率领的第三队中抽出士卒填补因为伤亡而产生的空缺,此时船尾的战斗已然成为双方填充人命的绞肉机。
如此血战让两世从军的陈德也杀发了性,一直杀得微微有些力乏才挥手让辛古率领第二队上来接替,退到第二线后,环顾四周,剩下的士卒只有二十多人了,每个人身上都是或多或少带着伤,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将盔甲本来的颜色都染污了。不过今此一番狠杀,众军卒都已绝了逃生之念,只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陈德满意的点点头,沉声说道:“若此番杀退宋军,众位就是生死兄弟,若有封赏,德当与大家同进退,共富贵。”
这句话却比什么诺言都有效,时值五代末年,这些南唐的士卒既是精兵,又是老兵油子,一方面,每次激战,伤亡的是小兵的性命,当官的却将好处拿了大头,另一方面兵骄逐帅之事各地都有发生。是以主将要谋办大事,往往就和士卒相约共富贵,像陈德这般和普通士卒约为兄弟也不是罕见之事,这种不拿架子的将帅尤为精兵悍卒所喜,跟着这种人打仗往往好处也是最大。众军先是见了他是个有本事的将领,又见他似乎说出了这般好似表白心迹的话,当场已有好几个人暗暗生了报效之心,生逢乱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见北国赵氏连同其麾下的义社十兄弟,哪个不是刀头舔血的出身,最后称王称霸位极人臣,至于成王败寇,那也在五五之数。
陈德等人抓紧歇足力气,正待上前厮杀时,忽然船身又是巨震不止,船楼上的士卒都欢呼了起来,原来战棹都虞侯王浑竟然将底舱的外壁凿开两个大洞,原本将三艘船拉得紧紧的铁索瞬时便缩了回去,连带粗大的弩箭将一名闪避不及的南唐士卒钩出船体,惨叫着落入水中,王浑趁机命底舱士卒一边用钩拒将宋船撑开,五层船楼上的士卒抓住时机将擂石和猛火油罐猛掷下去。趁宋军忙着用灰土救火,南唐战船的橹手加紧摇橹,将船体横了过来,竟生生的从两艘宋军战船的中间挤了出去,顺风向东驶去。
其实这艘南唐楼船所载的士卒远较那两艘宋军战船士卒之和还要多,宋军战船经过刚才那番接战,心知即便追上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只是奇怪为什么有这般能战之军,这南唐的庞大楼船还要摆出一副逃之夭夭的架势,于是也不追赶,只一边命士卒加紧救火,一边准备回头去堵截那三艘被留下断后的南唐战船。
见宋军不再追赶,南唐士卒全都震天般的欢呼起来,陈德环顾身边的士卒,也全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欣慰表情,受身边情景所染,也哈哈大笑起来。
等了一会儿,确信宋军确实是打消了追上来的念头,陈德才彻底松懈下来,还未来得及解甲,便有一名军卒上来禀报国主有请汉国陈将军舱内叙话。陈德向左右士卒拱拱手之后,便随着军卒去参见李煜。
在船舱门口陈德解下腰刀交与李煜的护卫保管时碰上了从船首赶来的胡则,看样子船首的战斗也不轻松,胡则满身鲜血不说,身上所穿的明光凯也被砍出几道深深的刀痕,陈德心想这几刀若是看在自己这身士卒的铠甲身上,自己就铁定挂了。
胡则见到陈德除了满身血迹外,居然穿戴得盔甲还算整齐,一点没有杀得仓皇失措的样子,不禁有些意外,还来不及向陈德询问船尾的战抗,便被李煜叫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兴奋得满脸通红的李煜,未等陈德和胡则行叩拜之礼,李煜忙道:“免礼,免礼,二位将军击退敌军,功劳甚大,救驾之功,应该重赏!”
胡则当即躬身道:“微末之功,末将不敢邀赏。”陈德也随他一起躬身谢上。
李煜却笑道:“要得,要得。”他看了一眼陈乔,见陈乔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朗声道:“赏江州指挥使胡则,北汉国使陈德金器各两床,另赏陈德金陵大宅一处,庄园一处。”
又回头来看着陈德,笑道:“陈将军勇力过人,孤欲留你在江南为臣,未知陈将军可否愿意?”陈德见李煜确是动了留人之心,恐怕自己就算不愿意,也不是那么好离开的了,便躬身道:“既入江南,末将唯陛下之命是从,恳请陛下派使臣通知我家卫将军一声。”
五代时臣子改换朝廷之事甚为普遍,是以陈德这番表态在南唐君臣看来也极为自然,李煜当场答应。心花怒放之下,李煜突发雅兴笑道:“众位臣工,今番打退宋军袭扰,乃是一大喜事,由此可见,南北勇悍不同乃是虚言,不知众卿可否作些诗文,抒此豪情。”
众武将忙了半天,眼下便不是自己的事便乐得看热闹,只苦了那些文臣,未曾想李煜的头脑转换来得如此之快,这些人平日里迎风弄乐赏可,此时大都惊魂未定,哪里作得出好的诗词来,全都皱眉思索。
那张佖自己苦思不得,见对面陈德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甚是讨厌,出言道:“陈将军既为国使,想必是文武双全之人,刚才又亲历战阵,不知有甚好词?”他算准陈德这般勇将必然只是粗通文墨,存心想要他难堪。
几个文臣闻言都看向他俩人,在这个时代有良好的诗文素养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也是一种特权的体现,众人大都体会到了张佖的不善之意是存心想要陈德在文采风流的李煜面前出丑,看向陈德的大都是怜悯的眼光。
李煜对张佖如此明显的为难陈德不禁有些吃惊,责备的看了张佖一眼道:“陈将军适才征战劳顿,急切之间如何有我等这般闲情弄文。”
也是李煜平日驭下甚宽,这张佖正待回口,陈德却接道:“末将谢过陛下体恤,刚才偶得了一首词,不敢有污各位大人清听。”
一听陈德居然真能做出词来,李煜不禁兴趣大增,笑道:“不妨不妨,你且念来,必是好的。”
陈德感激的向不断回护他的李煜拱手行礼后,沉声将后世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念了出来,心中暗想老苏啊老苏,打打杀杀才是我的本行,这可不是有意要抢你的饭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记忆力惊人的李煜带着沉浸的表情将这首词再念了一遍,看向陈德的目光比刚才有了很大的不同,意味深长的说道:“张卿,你倒是言中了,陈将军果然文武双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