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平艰难地睁开双目,眼皮子就如吊挂了钱坠子,异常沉重,眼角和边框,犹有些火辣辣干涩的感觉。第一眼就看见淳于眉那张干黄枯皱的衰涸老脸,刘国平胸下不由自主升起一股厌恶之情,鼻头随着她的催促发出“嗯嗯”几声,深深吸了口气,重新合上疲惫困乏的眼睑。真奇怪,他以前可从未如这般嫌弃自己的糟糠之妻,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刘国平登时感到有些紧张。抛弃发妻,这时他最看不惯的某些党政领导干部于发达之后的恶劣行为,可是现在,他自己似乎都不愿意转过身,将脸贴触着沾满了淳于眉头发和气味的另外一个枕头。淳于眉粗枝大叶,并没有察觉丈夫情绪和心理之微妙变化,伸出腿就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抱怨道:”星期六好容易睡个懒觉,都被你给搅黄了。”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刘国平也不知领受了多少回,反应渐渐有所变化:从年轻时的识趣激动,到中年的清淡和从容,还有现在陡然就像喷泄的瞬息火气…他突然如弹簧似的从床上翻起,抢先一步跳在地上,吓得老婆目瞪口呆。“老刘,你吃了兴奋剂啊,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刘国平不理睬她,提着裤子和袜子,向客厅走去。后面尚传来淳于眉的唠叨:“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年纪这么大,就不怕心脏和血管承受不了吗?”啊,烦死了,烦死了,刘国平在心里大声呐喊,也没有洗漱,捉过桌上的钱包就推门而出。“我去买早点,今天就吃两根油条吧。”说完话,他逃也似的冲出门,到了楼外,仰头对准白云蓝天,深深地呼吸吐纳。
早点摊档就设在小区的正门之外,以前小区内也有烧饼油条铺,生意颇兴旺,不过在城管和物业公司的联袂干预下,悉数搬到了外面的固定经营点。一则或许有助于管理,二则整齐一色的推车和阳篷,能够很好地体现市政软工程之成绩。刘国平走出小区门后,方察觉自己穿错了拖鞋,一只男式粗鞋搭上一只粉色女鞋,显得颇为滑稽,难怪值班室的保安会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刘主任,您好”的问候之后,拖着长长的颤音。
外面晨跑的人不少,各式形貌颇多殊异,其中一个敞开胸口的年轻人从刘国平旁边跑过时,忽然甩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赖年龄小反应快,竟至一头撞上计委主任的肩膀。浓浓的汗味教刘国平不觉眉头微蹙,推开他往旁边闪避。那年轻人嘻嘻而笑,油腔滑调地吹了声口哨,转瞬跑得无影无踪。
令人吃惊的是,宋淳风竟也出现在不成队列却浑如有序的零散晨跑队伍中,随着刘国平的一声招呼,他转过身,手足并用地做着原地踏步的姿态,脸上露出淡淡笑容。今天他穿了一身比较简单的运动服,不过就是深蓝色的衣裳之外,顺着臂膀和腿线的方向裱饰两条白色的长边而已。“怎么,你的钱包被偷了?”“老宋啊,难得你回来,我打电话给你也不接,还以为你的心被苏州小妞给勾跑了。好容易机缘巧合见了面,你偏偏又说些讨人嫌厌的俏皮话。”刘国平不满地抱怨,然后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忽然呆住了。“你现在站立的这个方位,如果从风水来看,正好处于‘三四同宫,碧绿风尘’的范围。也就是说,三碧木和四青木落在了同一个宫位,若非大龄男女青年聚集一起、靡靡疲萎,或嬉皮唱歌,或吃着摇头丸,就是乞丐盗贼聚集。”宋淳风抽下弧搭于颈脖和肩膀处的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双眼睛却淡淡地四下打量。刘国平有些不信,他这个小区怎么会存在如此一片治安灰蒙的区域呢?但是既然宋淳风如此断言,就必然会有他的道理。突然,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能瞬息之间摸走自己钱包的,肯定就是适才撞击自己的哪位小年轻。四下打量,靠着街道绿化带坐着几个人,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看起来,似乎尽皆有些鬼鬼祟祟、神情苟猥,他们的眼睛,好像聚光的豆灯,似不停在窥觑往来的行人路客。“他妈的。”刘国平小声骂了一句,毕竟周围认识他的人委实不少,不能再熟人面前丢了修雅和涵养,“老宋,你不是每日只占卜一件事吗?怎么这么轻易就给了我优惠政策,算出我被偷了?”说话之间,将口袋翻出看了看,还好,上面没有被刀片划过的痕迹,看来那小贼还是有些本领,单单凭靠两根手指头,就将钱包给顺走了。宋淳风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占卜,只是根据风水进行判断。你是不是真被偷了钱包,老实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真被偷了,虽然钱不多,可买油条豆浆的钱都在里面。”刘国平虽不会为了区区十来块钱而心疼,不过大清早就碰上这等霉事,难免会有些沮丧。宋淳风哈哈而笑:“我借钱给你,五块钱,够不够?”
“够了。”说真的,刘国平接过那张票子时,忍不住感觉好笑,也有点赧然。油条和塑料袋包好的豆浆拎起来,还找回两毛钱。他接过,塞回宋淳风的掌中:“你怎么也会早起晨跑?”然后压低声音:“这里真是什么匪贼横行的地方?”“哦,在苏州进行了一次体检,医生建议我加强锻炼。”宋淳风笑呵呵将毛巾挂好,绕着颈脖处,不教被早间的凉风侵汗,“如果按照九星分布来看,你脚下的土地还真容易招惹――嗯嗯,不说了,听说你上次在市常委紧急会议工作上的发言很精彩?”刘国平愣了愣,他在会上公然反驳孙大贵的提议,替税务局局长出头,坚决反对提升本市的水价,此事已然传扬出去,闹得政府大院沸沸腾腾的,莫名其妙看不惯他刘国平的人不少,可是厌恶和反对新任副秘书长同志的人更多,所以大院舆论基本上将之计委主任定调为“反抗权贵,除暴安良”的水浒好汉。刘国平听到这些议论,哭笑不得,说也奇怪,在会议上初时未免畏怯继而慷慨激昂地发言之后,刘国平心里还是颇为惴惴忐忑的,但在如此舆论的围绕之下,渐渐竟变得坦荡平然。“不说那些事了,如果市领导强行通过决议,我这个给他们打工的小主任,还不得老老实实批文下单?”刘国平皱了皱眉头,“我担心的是――”不知觉轻轻摆了个翘手的姿势,“前天上午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同志找过我,说绑架我的犯罪嫌疑人之一,是在吸毒之后被惊吓过度而死。宏远的尸检报告也出来了,肾上腺瞬间分泌过比,显也是被活活吓死的。”想起徐吸毒倒在椅子上模样,还有刘宏远的现场照片,他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浑身汗毛倒竖。早上的阳光还是很和煦的,不象中午那么炎热,不过笼罩于心头的寒意,如凝成薄薄的冰雪,怎么也驱散不开。
前天郑开元和潘队长来到主任室的时候,宋淳风正认真听陶秀英和老韩回报工作。华部长对别人往往冷漠桀骜,可是对于这位美貌的亲戚,他每次几乎都是有求必应。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国家婚姻法和道德的约束,自己十之八九也会成为陶秀英的追求者,又怎么会让那个混蛋得手、却又始乱终弃呢?同时,亦不免暗责陶秀英自己不争气,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恋爱时就很清楚,难道果真应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悖论箴言,偏偏就要嫁给他呢?华部长提笔在报告上签了“同意”两个龙飞凤舞却千金难求的大字,然后嘱咐自己的秘书复印两份,一份在部里面走程序,另外一份交给编制办,让对方尽快给计委增加一个行政指标。刘国平非常高兴,他认为自己终于兑现了对小荷的承诺:“陶处长,如果没有你出马,单单依靠咱们老实巴交的韩主任,只怕这件事会一波三折,不容易办下来啊。哪天你有空,我请你吃饭。”“啊呀,大主任,你说话可要算数。”陶秀英好像真地开朗许多,应势跟着开起玩笑。“一定算数,就星期六晚上,我去接你。”
郑开元打头,领着潘卫国走入办公室的时候,老韩心惊肉跳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涉案的嫌疑人之一。刘国平知道他的性情脾气,虽然胸下颇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微笑着点点头,而陶秀英那一丝充满温情和关切的眼神,则让他不知不觉感到暖意。潘卫国的庞大魁梧体型,始终给人以难以抗拒的强烈压迫感,这使得刘国平坐在红木办公桌后,若似屁股底的皮垫不住沉陷,椅背好像绵绵阔大的巴掌,握住他的脊梁,非常不自在。同样,在简单的问候之后,潘卫国以一种审讯犯人的口气,开始向刘国平“汇报”工作。郑开元在半途打断了他的话,以颇为合体轻柔的语气,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案情之进展:徐吸毒的体内,被检测出毒品成分,这是一个十足的瘾君子,几乎将各种毒品都一网打尽。此人极有可能是在吸毒之后,产生某种可怖的幻象,兼之心血管在毒品的刺激下极度扩张,最后因心里衰竭而亡。至于原计委副主任刘宏远,现在完全可以定性为“谋杀”,其身体的大量急速分布的肾上腺激素,足以证明他的死因。难以想象,一个人在极度惊骇之下,尚有余力和意识跑到山道树林,认认真真地盘皆吊索,然后将头套入自尽。郑开元毕竟不是刑警,他处理的乃是日常行政工作,在某些描绘在潘卫国看来实在不够严谨甚至错谬横出时,便会自觉的闭口不言,然后使个眼色让潘卫国进行“纠正”。潘卫国的声线也如同他的身体一般,天生有一股难以言传之威慑魄力,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刀子刻在刘国平心上,志铭难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