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五月三十傍晚,汴梁城外。
郓哥儿与马麟端坐在车里,等待着进城。
东京汴梁果然繁华,人来人往十分稠密,在这汴梁城的城门口竟排起了长队,缓缓前行。
按说只要亮出蔡京的牌子,他们原也不必排队,只是翟管家特意吩咐车夫不可声张,漏了行迹。
郓哥儿自然明白,蔡京这么做自是为了隐秘行事,否则他身边能人众多,也不会巴巴地派人到阳谷把自己弄到东京汴梁来,为的就是隐秘,自己的面孔生,不至引起外面的有心人的怀疑,至于郓王日后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反倒不重要。
郓哥儿相信,蔡京一定会为自己创造一个合适的机会引起郓王注意的。
郓哥儿深知此行任务艰辛,事关己方的发展,不可轻慢。
他这人虽说没什么大理想,但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乔老爹与黄文嘉等人对自己的期望殷切非常,若是自己不想点样子,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故此郓哥儿此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更不敢走漏风声。
时至今日,知道他要到东京汴梁来当郓王府校尉的也不过区区数人,阳谷县令那是嘴巴很严的,独龙岗上三家庄的人也不敢多嘴――要不是为了示之以诚意,他亦不会对独龙岗上的三家庄说起此事,何况他们哪里猜得到这其中蔡京的打算?
故此他郓哥儿进东京汴梁的事情也算是秘闻。
想起三家庄,郓哥儿倒觉得有趣,眼前更闪过扈三娘的娇憨。
这位性烈如火的大小姐却有个胆小怕事的哥哥,许是李应三人回到独龙岗,把在阳谷发生的事情说与三家庄其他主事之人听,登时就把扈三娘的哥哥扈成吓得不轻,自觉妹妹闯了大祸,生怕乔大官人记仇,日后偏向另外两家,冷落了他们扈家庄。
思前想后,竟备下丰厚的礼物,带着扈三娘亲自到阳谷拜访郓哥儿谢罪。说是扈三娘年纪小不懂事,希望他乔大官人大人不计小人过。
郓哥儿当时正和春梅练字呢,就觉得很是尴尬,扈三娘年纪小?貌似比自己大吧?到我这儿怎么就成了小孩儿了,你这当哥哥的会不会说话,这不是拱你妹妹的火吗?
岂料原本撅着小嘴儿心不甘情不愿来这儿的扈三娘竟真的是小孩儿心性,她见春梅长得明艳动人,竟跑过去拉着春梅的手嘘寒问暖起来,一点也不见外,更把自己对郓哥儿轻视与恼怒抛到了九霄云外,看得扈成满头大汗,偏又不好说什么。
郓哥儿见扈三娘春梅两女只一会儿便姐妹般熟络,心中欢喜,便笑着邀请扈三娘日后常到家中来玩。
春梅原本寂寞,身边无人陪伴,玉箫迎春又是丫鬟,到底隔了一层,自己走后春梅难免倍感孤单,如今有扈三娘常来陪伴,倒是一举两得,不但春梅高兴,而且还可方便黄文嘉拉拢扈家庄。
扈三娘是个爽快姑娘,每日里与男人为伍,哪里见过春梅这般人物?自然欢喜,又见春梅对自己落落大方且不失亲近,便十分不舍,偏偏这春梅是郓哥儿的妹子,叫她好生踌躇,两人日后见面只怕有诸多不便。
谁知郓哥儿竟邀请她常来作伴,当下惊喜的站起身来,只问郓哥儿说话算不算数,还要和郓哥儿拉钩,弄得郓哥儿没法没法的,最后苦笑着与这位大小姐拉钩。
今日回想起来,郓哥儿还觉得自己手指上一片清香的滑腻,叫他不能忘记。
那扈三娘得了自己的首肯,竟就地要与春梅结拜为姐妹,还报上了年纪,这时候郓哥儿才知道感情这位扈三娘果然身体发育过早,明明才过了十七岁的生日,看上去竟像是个大姑娘了,难怪说话行事许多天真,偏偏还要装老成,想是不想被人看扁的缘故吧,但越是如此,越是叫人觉得有趣。
最后,两个女孩儿跑到外面结拜去了,只剩下郓哥儿两人说话。
扈成见郓哥儿不以为忤,放下心事,便再次向郓哥儿请罪,郓哥儿到底也算是阳谷县的大佬了,又是在后世机关里面呆过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御下,刚才算是示之亲厚,下面便是威严了。
于是乎摆出很是浑不在意的姿态,轻声息重言语地教训起扈成来,表明自己从未生过扈三娘的气,倒是对他扈成不满,明知道自己妹子的性子,竟让她代表扈家庄来阳谷见自己,这分明就是敷衍,难道不把他乔大官人放在眼里吗?如今又带来份厚礼,这算是哪门子道歉?莫非觉得乔大官人是个贪财之人?
郓哥儿这般上纲上线儿的一问,扈成登时汗就下来了,自己来送礼还送错了?
他是满心委屈,在这儿忍不住便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他这个当哥哥的一向宠爱扈三娘,所以扈三娘吵着要去阳谷玩,自己磨不过她,这才答应了,何况祝彪是扈三娘未来夫婿,两家的关系十分亲密,有祝彪在,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却不想叫乔大官人误会了。
郓哥儿当时灵机一动,便开玩笑似地说;原来扈三娘嫁人是拿整个扈家庄当陪嫁啊,日后扈家庄也要改名成为祝家庄,倒也有趣。
这一番看似无心的言语登时令扈成警觉起来,他看郓哥儿笑吟吟地似是无心之言,但在心中到底埋下了提防祝家庄的种子。
郓哥儿见自己拉拢扈家庄的目的达到,又见扈三娘两女手拉手说说笑笑回来了,便岔开话题,要扈成把那些礼物带走,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不知为何,郓哥儿只觉得扈三娘回来后看向自己的眼光温柔了许多,看自己拒绝礼物还有赞叹之意,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扈成兄妹走后,郓哥儿问起春梅,才知道敢情这小妮子把自己就她出苦海的事情说了,这才叫扈三娘对他大为改观。
郓哥儿闻言苦笑,有心想要嘱咐春梅日后不要与扈三娘什么都说,但仔细一想,春梅这里还真没有什么可忌讳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情,何况两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在一起,若是各藏机心,那便没意思了,春梅若是想多了,弄不好还会蓄意疏远扈三娘,那就因加得减,对黄文嘉拉拢扈家庄不利了。
总之在临离开阳谷的这段岁月里,自己竟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要说伤心,那便是送别武松,兄弟两人洒泪而别,黄文嘉这小子到底书生气十足,竟跑去也要与武松结拜,武松见这小子器宇轩昂,也自喜欢,便与郓哥儿和黄文嘉重新结拜。
郓哥儿自知黄文嘉的心意,与武松结拜并非仅仅欣赏武松的意气用事,这也是替自己联络着武松,不希望这条线断了,黄文嘉虽不是郓哥儿,倒也看得出武松久后必不甘寂寞,在这儿先行拉拢着。
不过幸好自己在阳谷发家、表面为蔡京做事的事情武松并不知道,否则这个兄弟算是没办法做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情能瞒多久。
马车蓦地一动,郓哥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转头看看马麟,却见这小子正捧着一本《天龙八部》看得津津有味儿,也顾不得去看外面的风光了。
这本印刷出来的《天龙八部》自然是黄文嘉的手笔,这小子用了一个多月,把故事书写成稿,便拿去印刷,虽说宋代的印刷业管制也很厉害,但这点小事还是难为不到黄文嘉的。
如今在阳谷,许多说书先生已经开讲《天龙八部》了,因为是左近的传奇故事,自然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尤其因为宋代军事很是积弱,故此这种神奇的武侠故事分外惹宋人欢心,尤其是丐帮刺杀辽国大官的段落,很是叫他们欢欣鼓舞。
郓哥儿离开阳谷的时候,《天龙八部》这本据说是无名老者著作的书籍已经开始向外流传,用不了多久,相信东京汴梁也会有这本书的身影。
马车从东华门缓缓进城,郓哥儿挑起帘子,探头向外打量开封这座千年前的古都模样,感受着如梦般的京华风物。
到底是这时代全世界第一的大都市,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街上人群依旧摩肩接踵,时闻欢声笑语,丝毫不见末世的颓唐模样,看那行人的衣着装束,与阳谷县大为不同,不但样式繁多,而且极尽奢华,每一处小小装饰都有匠心。
两旁的楼房高大整齐,大多是各种买卖营生,狮子楼也算是东平府有名的彩楼欢门式酒楼了,但与这里写着“忻乐楼”“遇仙楼”等名目酒楼比起来,那便瞠乎其后了。
不说那上方是梯形、每层顶都结扎出山形的花架的檐子上,装点的花形、鸟状等饰物,与檐下垂挂流苏相互掩映,恍如仙境,单单是门首用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用以拦挡人马排设的魏晋贵族式样的杈子便极尽奢华。
撇下这等大买卖不论,就是沿途小吃也十分热闹,方才才进东华门,标注着“何家鱼?”“吴家鱼?”的小吃店铺也是异常的火爆,伙计们大叫着“一把买来且歇脚”,吸引得许多妇女带着孩子上前买着,攥在手里吃着。说着笑着看着店铺门口伙计们滑稽的说唱表演。
在人群中,不断有人叫卖着什么“甘豆汤豆儿水鹿梨浆”、“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沉香水荔枝膏水苦水”的消暑饮品,看着孩子们吃得喝得大快朵颐砸吧着嘴的样子,郓哥儿还以为回到了后世的“肯德基”这样的西式快餐店里了呢。
凡此种种,郓哥儿目不暇给,他深切的感受到了东京汴梁的繁华,如在梦中,叫人不愿醒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辉煌古城,却在靖康之难中蒙尘坠落,叫人惋惜。
郓哥儿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伤。
或许,因为自己到来,这古城会免于荼毒?
郓哥儿不敢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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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汴河西去金梁桥下的一个叫做“刘楼”的酒楼停了下来,郓哥儿与马麟被请下车来,早有那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拱手齐胸、俯首躬腰的伙计得了吩咐候在一旁,为两人引路进楼。
郓哥儿明白,人家在这等场所会见自己才是正常,自是要掩人耳目。
不过……这地方毕竟人多嘴杂,别人是不认识自己了,可蔡京却是“名人”,他到这里来见自己会不会欲盖弥彰呢?
也不知道这老狐狸打的什么主意。
来不及细想,才一进这刘楼,郓哥儿便被震撼住了:这里到底是酒楼还是山水园林,只见自己所立之处四通八达,举目四望皆是小径悠长直通厅院,周围廊庑掩映,五步一室,十步一阁,坐落有致地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其间更点缀修竹夹牖与芳林匝阶,处处野卉喷香佳木秀阴,造成极强的视觉差,把这刘楼的空间似乎扩大了许多。
郓哥儿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是渺小。
虽然来东京汴梁之前,黄文嘉时常跟自己说起东京汴梁酒楼的宏大规模,但如今亲眼见到,还是大出他的意料。
这等建筑,就是后世的许多所谓的五星级场所也颇有不及吧?这进来一看,阳谷县的狮子楼就更没法跟人家比了。
到了此时,郓哥儿才深切的体会到黄文嘉认为狮子楼单凭生意手段发展潜力不大的意思,没有官场人脉,狮子楼一辈子都比不上这等酒楼,何况据黄文嘉说,像这样的酒楼在东京汴梁竟不下四五十家!
反倒是马麟在金陵见过许多世面,虽然赞叹不已,但到底谈不上震撼。
郓哥儿默默地跟在那两个伙计身后,也不去看那楼内的风景,只是平稳着有些激荡的心情,这第一次见面万不可被对方的气势压倒,自己将要面对的可是北宋末年的第一厚黑高手蔡京。
因此上,经过那约百余步之长的主廊时,对那数百名浓装艳抹聚坐以待酒客呼唤的歌舞伎女如老僧入定般一无所觉。耳边那吹箫、弹阮、歌唱、散耍诸般声音亦毫无所觉。
登上二楼,那彩灯高照掩映的走廊竟深的好似没个尽头,也不知道这刘楼到底有多大。
幸好走不上几步,那两名小二便停了下来,轻叩一间雅间的房门,细语说“客到”。
郓哥儿霍霍跳动的心脏竟倏然而定,出奇地镇定下来。
房门悄然而开,笑脸相迎的正是翟老头。
郓哥儿与马麟才被让进去,就见一个身着华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郓哥儿与马麟。
郓哥儿不由得一怔。
与自己相见之人竟不是蔡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