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客观的说法是:随着阳谷县令的宣判,阳谷县的潜在秩序算是拉开了重新洗牌的序幕。
郓哥儿与乔老爹从衙门出来便成了大闲人一个,摇摇摆摆回家去了,受苦的是黄文嘉与何九叔。
黄文嘉忙着把持财源,生药铺子的账目、狮子楼的账目、典当铺子、张二官的一万两借据,都得要他过目。没法子,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不过这小子最会偷懒,很快找到了帮手――他老子黄素。
有这个生药铺子的行家里手帮忙,黄文嘉减少了不少负担。
至于何九叔,则成了阳谷县泼皮无赖们的众望所归,短短一个下午,家里的门槛子都被踏破了,阳谷县市井上稍微有点脸面的人没有不来的。
不过这会子来的人,打秋风的少,送礼的颇多。
何大嫂接礼物接到手软,一张有点豁牙漏风的嘴乐得都快合不上了。
何九叔忙得脚打后脑勺,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老头子脸上褶子都快笑平了,人整年轻了小十岁。
两下里一直忙到了傍晚,才算弄出了个头绪。
县令那里何九叔已经带去了意思,说是过了两天请他老人家到狮子楼吃饭,现在就算了,两下里还是不见为妙,他县太爷暗地里再黑,可也得维护着为官的清廉体面不是?
这点儿道理县太爷明白着呢,自然欣然接受。
到底是黄文嘉心细如发,他叫何九叔查抄了吴恩典的家,把往日里那些县衙里面大小官员欠下银钱的借据条子拿到了手,叫何九叔挨家挨户地给人家送去,以郓哥儿的名义宣布从今往后,这些利滚利的借债算是一笔勾消了。
虽说只是雕虫小技,但胜在时机恰当,黄文嘉此举登时赢得了阳谷县衙门里面大小官吏的欢心。
于是乎,当天晚上,阳谷县里上下老少都开始没口子地称赞起了郓哥儿,说他是大善人,尤其是那些郓哥儿原本的街坊邻居,更是扬眉吐气,颇以与郓哥儿曾经为邻而荣。
一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二大妈更编起了关于郓哥儿出生时的种种瞎话,都是类似于刘邦斩白蛇的灵异场景,仿佛这帮人俱个亲眼所见,当初的接生婆子就是这老几位一般。
至于遭雷劈而不死,那已经成了谈论郓哥儿这个妖孽的必备话题了。
再不久已经有人开始叫郓哥儿为乔大官人了。
这让郓哥儿很是郁闷,仿佛西门大官人就在不远的前方向他招手一般。
待一切事情初定后,黄文嘉便到狮子楼上吩咐了一桌上好的宴席,而后派出人手去寻乔老爹一家子来,算是个小型的庆功会。
不过是,在狮子楼最清幽的雅间里,郓哥儿的这个最初的班底与外围成员算是到齐了。
乔老爹、郓哥儿两人带来了春梅,黄文嘉自然也请来了他的老子黄素,何九叔也很是妻管严地带来了何大嫂,再有就是阳谷县泼皮界的中流砥柱周良,也被叫了来,算是坐陪,另外,狮子楼的老掌柜王老伯也在座。
总共九个人,坐在一起,也算热闹。
按理,这时候郓哥儿应该发言了,比如说“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今天在狮子楼隆重召开,席间,各成员本着精诚团结共创美好未来的精神,一起举杯”诸如此类的话语。
顺便散发一下王霸之气,震慑一下还未完全稳定的军心什么的。
可惜,说到酒桌上的交往,郓哥儿后世就是个菜鸟,与朋友在一起胡说倒还可以,现在这种场面颇不适应,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头,转过头来看看乔老爹,没想到这老头已经忙着喝酒了,一口菜没吃,小半坛子酒就味了肚子里面的馋虫,面上微带醺然了。
郓哥儿恨得牙根痒痒,心道自己这爹怎么就没有一点作为主人的觉悟呢?
这对活宝父子一言不发,落到别人的眼里可不是羞于熟络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这应是上位者该有的矜持,再想想郓哥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故此越发战战兢兢,不敢有一丝的疏忽怠慢。
好在有黄文嘉在,这小子口角生风,再配上何九叔这挑通眉眼的老狐狸,场面到底热闹起来。
众人一熟,郓哥儿便也放松下来,开始与众人说笑。
一见主子开始发话了,各位也松了口气,开始谈笑风声起来,一个二个开始大表决心,尤其是周良,那是拍着胸脯子向郓哥儿打包票:“有兄弟在,乔大官人你就请好吧……”
一口一个乔大官人叫得郓哥儿满脸黑线,万般无奈,只好叫周良把这称呼送给自己的老子。
乔老爹亦是满脸的不情愿,但总不能把这个称号让自己儿子担了吧?别扭点就别扭点吧。临了还瞪了郓哥儿一眼。
郓哥儿赶紧转移话题,又看向黄素,笑道:“黄素先生,日后这生药铺子的生意,还要多仰仗你老人家……”
黄素慌忙举杯道:“客气了,日后犬子有甚不对的地方,还请您老……不是,那个,多包涵。”
郓哥儿扫了很是郁闷得黄文嘉一眼,心中好笑,脸上却淡然道:“先生客气了,文嘉乃是难得的奇才,我用还来不及呢,怎会苛责他?”
黄素心中赞同,这回儿子还真是吓了他一跳,恍惚间,他也知道了,自己这个儿子往日不过是故作胡闹,其实却是个人才。
心里这么得意着,嘴上还在谦虚:“说的哪里话来,所谓‘小树不修不直溜’,这孩子就得多收拾。”
郓哥儿一笑,他才要说起空名官凭印信的事情来,却听小二在外面恭声道:“乔大官人,西门大娘子前来拜会。”
郓哥儿扫了王老伯一眼,心道这老小子也算是西门家里的铁杆之一了,今日我等在此庆祝的事情定是他通知吴月娘。
一听说吴月娘来了,春梅先自着慌,便欲站起身来躲藏,却被郓哥儿一把拉住,要她稳坐,告诉她无妨。
小妮子十分紧张,低着头缩着肩膀不敢向外看,生怕自己被吴月娘看见会给郓哥儿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郓哥儿见春梅这般紧张,有心不见吴月娘,不过转念一想,也知此事无所谓,以今日自己在阳谷县的地位,还会怕吴月娘吗?
一个春梅,于吴月娘而言,无关轻重。
何况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而且这吴月娘也算是帮了自己大忙,不见不好。
于是连忙站起身来,连声说请。
雅间门被轻轻打开,吴月娘率先而入,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其中两个赫然便是迎春与玉箫。
吴月娘的精神好了许多,显是因为由于郓哥儿插手西门府上的事情,内忧外患减轻了不少,毕竟现在没人能弄清楚郓哥儿与西门府上的关系,在没人敢针对吴月娘,觊觎她的美色与财富了。
吴月娘进屋一眼便看见了春梅,先是一愣,旋即大有深意地含笑看了郓哥儿一眼,显是猜出了大概。
郓哥儿与她坦然对视,丝毫不以为意。
吴月娘也不多说,与众人打过招呼后,便主动坐到了春梅身边,拉起春梅手来,嘘寒问暖,又以长辈的口吻吩咐郓哥儿要好好照顾春梅。
言语之间,吴月娘丝毫不提春梅被拐走的事情。
春梅见吴月娘丝毫不生气,便也大着胆子与昔日的主母说话,一颗紧张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迎春与玉箫两人很是羡慕地看着春梅,若是换作往日,她们定然十分嫉妒,但时至今日,她们哪里还有这个资格?
人家是座上客,自己是阶下囚。
要恨,也该恨自己。
吴月娘算是很宽恕自己两人了,没有把自己送到边军里去当营妓,便算是给他们留了条活路。
早就听别人说过,边军很少见女人,营妓在那里十分悲惨,许多人被蹂躏致死,能留下囫囵尸身就算是不错。
在经历了这等大难后,两人大受震动,颇有幡然悔悟之心,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作怪。
吴月娘先是敬了一杯酒,表示对乔老爹父子的感谢,然后笑道:“如今小哥也算是家大业大了,家里头没有人服侍怎么行?迎春与玉箫两人虽说犯了大错,但到底与她们主仆一场,实在不忍心看她们没个出路,故此才把二女带来,要她们从今晚起,便算是乔先生与小哥儿的使唤丫头了。何况家中还有春梅年幼,需要照顾,她们三人也算熟悉,正好作伴。”
郓哥儿看看对面面容姣好、青春少艾、身材火爆的两女,心中却提不起半点兴趣,反倒有点淡淡的厌恶。
也许是因为两女曾经与西门庆以及来保鬼混过的原因吧,自己对二女没有半点好的观感。
郓哥儿皱起了眉,很是为难,便想推辞,但吴月娘却先行封住了郓哥儿的嘴巴:“两女必不能在西门家中住了,我总会想起昨晚之事,若是小哥不肯笑纳,我便把她们送到边军中去。”
吴月娘一席话骇得迎春两女跪倒在地,抽泣着求饶不已。
郓哥儿左右为难,但吴月娘说得十分决绝,自己若是拒绝,这些女孩子还有什么活路呢?
要不转手送给别人?
郓哥儿转头看看何九叔,这老小子正端着酒碗喝酒呢,只那一双贼眼,不时地在迎春二女丰隆的胸臀处逡巡,他这般隐秘,自然是怕了自己的老婆发现这件事情。
算了,还是别打何九叔的主意吧。
但是黄素……那就更不行了,若是自己这么干,黄文嘉只怕会立刻翻脸。
是啊,给自己找俩儿如此年轻貌美的惹火尤物做妈,这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转过头来看看一双色眼快要瞪出眼眶子的周良,郓哥儿叹了口气:还是自己留下吧。
大不了日后为她们两个找个好归宿吧。
众人正说话时,却见吴月娘的一个老婆子匆匆赶来,神色间颇为慌张,也来不及与吴月娘客套,便附在吴月娘耳边叽叽咕咕起来。
郓哥儿等人都停下说笑,只是低头吃饭,也不去注意那婆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个寡妇的家事,自己还是不参与为妙。
吴月娘先是脸上含笑,慢慢却神色凝重起来,一双妙目向郓哥儿扫来,内里略带惊异之色。
郓哥儿见状放下筷子,露出寻问的神色。
吴月娘挥手让那老婆子退下,才对郓哥儿肃容道:“妾身府上刚接到一个消息,也不知道对郓哥儿你是好是坏……”
何九叔等人见吴月娘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立刻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郓哥儿却挥手叫众人坐下,含笑道:“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郓哥儿这般示之以诚,登时叫众人大为感动,若是说许多人坐在这里开始不过是迫于形势,知道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现在则初次生出了真心效力的意思。
郓哥儿这般大方,自然有所恃,何九叔与周良都要靠自己吃饭,嘴巴定然严得很,黄素是黄文嘉的老子,自然没什么说的,至于王伯,那是吴月娘的老家人,西门府邸最乱的时候,这老头都严守狮子楼的门户,对吴月娘来说,自然是自己人,自然不用出去。
何况,吴月娘能说出什么值得这些人回避的消息呢?
黄文嘉赞许的点了点头,信任别人既是肚量,也是智慧。
吴月娘点了点头,便款款道:“方才家中有客到访,说是从东京汴梁蔡京大人府上来,有事找我家相公商议,说是与那三张空名官凭印信有关,那人已被我家里人稳住,这才跑来通报妾身,妾身在想,这三张官凭印信已是你掌中之物,这蔡太师的事情还需你来接着为妙,故此还请与我到寒舍走一趟……”
黄文嘉与乔老爹虽然早知这官凭印信的事情,但所知甚少,黄文嘉是忙的顾不上,乔老爹是万事不关心,故此只知有此三个官职对己方发展大为有利,却没想到蔡京老贼卖官之余竟派人跑到这里来,显然其中另有内幕,登时好奇心起,询问起郓哥儿这三张官凭印信的详情。
提刑官与阳谷县丞自没被黄文嘉放在心上,倒是那个郓王府的铁铃卫校尉之职叫黄文嘉眼前一亮。
郓哥儿是个历史半吊子,自然不知道郓王是何许人也,询问下才知道这个郓王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他是徽宗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名叫赵楷,算得上是徽宗最为宠爱的儿子,这小子深得乃父遗风,是个文采风流的大艺术家,在徽宗的眼里,那是比现如今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红的多。
郓哥儿先前还以为这个郓王会有自己的封地,大概这个郓王应该在郓城吧,谁知道黄文嘉告诉他宋代封王一向有名无实,所有被封王的子弟都留在东京,被封王也不过是个名誉。若是要当这个什么劳什子铁铃卫校尉,那就得远离了山东,跑到东京汴梁去。
现在想想,还是自己看书不认真,徽宗没当皇帝还是康王的时候,不也是被留在京城吗?
不过这个郓王特别受宠爱罢了,不但有皇城司的官职在身,而且被徽宗允许可以自由出入宫掖,还算是个有点实权的王爷。
郓哥儿倒是知道靖康之难的时候宗室子女多被女真人劫持到北地,折辱而死,想必这个赵楷也是其中之一吧?
郓王是什么人郓哥儿知道了,可如此一来,郓哥儿反而糊涂了,蔡京、西门庆、郓王,这怎么这么乱呢?
转头看看黄文嘉,只见这小子嘴角含笑,就知道这个自幼在东京汴梁长大的黄文嘉已经智珠在握了。
郓哥儿更没有想到的是,东京汴梁的官场大门就此对他敞开,让他身不由己深深地陷入到了北宋末年的官场争斗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