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己的确有欠考虑,光想着武松这里了,现在想想,只怕便宜老爹那一关也难过。
一念至此,郓哥儿也皱起了眉头。
陈东见武松脸上变了颜色,便充当起了和事老,笑道:“武松贤弟,咱们小兄弟也是一番好意,他是怕你路上寂寞,又与你兄弟情深,不忍与你分离,才说出这种孩子气的话,你也不必动气。”
武松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了,便叹了口气,一拍郓哥儿的肩头,沉声道:“好兄弟,你莫要让我为难,若是你执意要走,那为兄只好绝了你的念头,今日只撞死在这里,也不要你做出这等不孝的事情来。”
郓哥儿知道武松是个说到做到的汉子,一句话说出来,吐到地上那都是根入木三分的钉子,若是自己再说下去,只怕武松今天真的就会在这里碰死,那便有违初衷了。
万般无奈下,郓哥儿只好点头,心中却琢磨着其他办法。
不料武松却看出了郓哥儿的心思,厉声道:“郓哥儿!你若是偷偷跟去,休怪我翻脸无情!不认你这个兄弟!”
那身磅礴的气势登时沛然莫之可御,从高大的身躯里散发出来。看得陈东心中一惊。
郓哥儿却夷然不惧,只是凝声道:“我晓得了。”
心下却翻出了另一个主意:哼,老子现在不跟你去,等着你到了二龙山的,看你还怎么拦着我?
只是这话想得不大有底气,想一想自家的那位便宜老爹,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就在此刻,郓哥儿才恍然感到:原来宋时的江湖与穿越的后来者有如此大的隔阂,双方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同时心中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即便他能上梁山又如何?他的确惋惜那水泊梁山上的英雄好汉,但要一刀斩断他们的悲惨运命,以眼前看来,似乎太难了。
由眼前武松一例,便可看出要从内部改变这些江湖汉子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与他们为伍,于事无补,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梁山上站到一定的高度,才可以左右这些人的命运。
但问题是宋江绝非易与之辈,听听武松刚才对宋江的描绘,郓哥儿从心底里冒凉气,若是为了保命,那就日后在梁山上与宋江有所冲突,但自己能都得过他吗?
郓哥儿满怀心事,武松心中亦不好受,但他自觉这是为了郓哥儿好,唯有狠下心肠不去看郓哥儿,只是端起酒碗,又是一海。
陈东见局面僵住了,便对郓哥儿笑道:“小兄弟,你不要使性子,武都头说的是金玉良言。何况我大宋立朝便以孝治天下,对老人顺敬,赡养老人,方是至孝,小兄弟万不可违背圣人之言。”
郓哥儿虽对陈东甚是敬佩,而且陈东这话说得没错,赡养老人本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是不可动摇的。
可是这位大贤一个劲儿的坏自己好事,让他大为肝火,现下见陈东又来聒噪,便有点控制不住了,又见陈东说到了孝道,便欲借题发挥,鸡蛋里面挑骨头,比一比谁更了解孝道,准备折一折这位大贤的威风。
说到别的儒家话题,郓哥儿可不敢与陈东争辩,但“孝道”的问题,他可是颇有心得,穿越前,由于对历史的爱好,有一段时间比较愿意看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学术超女于丹教授的点评《论语》他可是熟得很,于丹教授的口才很轻易就把他给侃晕了,只觉于丹教授得了《论语》三味,自己往常对《论语》误解颇多,但后来又在网络上看到许多人炮轰于丹教授,更有人说于丹教授解《论语》解的不对,要真正弄明白《论语》,还得去看南怀瑾老先生的《论语别裁》,说那才是最贴近孔子本意的书籍。
于是他又去看《论语别裁》,直到穿越前,他才读了一小半儿,但收获颇多,更觉得如果南怀瑾老先生的解法是对的,那么真正的儒家思想绝对是门不死的学问,而绝非汉儒之后的曲解,更遑论宋儒的断章取义,明清的八股读法,那就提也不要提了。
两下里比照,他觉得于丹教授说的也不是不对,但那不过是一种精神“小资”的解读,境界太小,不过是修身、齐家的层次,南怀瑾老先生可就是站在国家制度的层次上看《论语》了,而且绝非是那种历代君王故意曲解的角度看问题。
如今陈东惹恼了他,他这心情又不好,何况在后世他也不过是凡人一个,哪有那么好的忍耐功夫,当下便忍不住要给陈东一个厉害看看,倒不是要恶言相向,而是要这人不要小瞧自己。
只是郓哥儿没有想到,他这一番话,在无意中带给陈东的启发,会对日后的华夏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他也想不到,就是今天的一番话,为他迎来了在士林上的名声,也为他在官场奠定了最初的人脉。
郓哥儿看了陈东一眼,淡然道:“‘孝’字似乎不仅仅是这么解释吧?”
陈东一怔,当下温声笑道:“自然,孝字含义颇丰……”
郓哥儿哪会给他长篇大论展开的机会,如果那样,自己定然只有招架之功,无还嘴之力。
当下打断道:“好像有个说法叫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着?”
陈东捻须笑道:“这是亚圣孟子的话,他老人家有言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小兄弟好记性。”
郓哥儿哪里知道这些,脸上淡然,却避开了这等引经据典的话语,这绝非其所长,只是笑道:“原来是孟子他老人家说的,如此说来,最大的孝道应该是对下而不是对上了?”
此语一出,陈东立刻气得七窍生烟生烟,差点把自己的胡子掐断了: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可是看看郓哥儿笑眯眯的样子,也知道这是个小孩子,便忍着怒气道:“这话可不是这么解释,一个人生育后代,也是为了对得起祖宗,不可断后嗣。”
郓哥儿要的就是这句话,嘻嘻笑道:“原来如此,那是不是说,如果父辈没有为下一代留下好东西,那就是对祖宗不孝了?”
这话说得更不成话,连武松的脸都沉了下来。
陈东忍了又忍,黑着脸道:“小兄弟说的越发偏颇了,若是如此解释‘孝’字,那不就成了宠溺孩子了吗?你……”
郓哥儿面色一整,摆手道:“先生误会我的意思了,小弟说的好东西可不仅仅是那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世袭荣华,小弟说的是能叫后辈有所作为、把先祖留下的事业发扬光大的决心、头脑、毅力等等,若是没给孩子留下这些东西,反倒留下了一大堆问题,那便是不孝了吧?啧啧,我倒觉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思,不是说有没有后代的问题,而是说后代过活的怎么样的问题,一个家族出现败家子,最先不孝的,应该是这个败家子的长辈吧?孩子没教育好,这可是上一代人的责任啊。可现在这个孩子已经觉察到了上代人出的问题了,他要改,在老祖宗的传统上改,改好了,那以后的子子孙孙都受益啊,难道这不是孝道吗?比如说汉光武帝吧,立朝时留下了豪强地主的隐患,弄得汉末豪强割据,这就算是对他老祖宗汉刘邦不孝吧?至于刘邦呢,非要弄什么分封制,搞得刘姓内部一片混乱,这也算不孝吧?幸好有汉武帝变了祖宗之法,弄了个‘推恩令’,才算了事……”
郓哥儿尽量把这话说的“古人化”,为的就是尽量把南怀瑾先生的意思说明白,也算是变相的为自己要跟着武松跑做辩解。
他倒不是谴责便宜老爹“养不教,父之过”什么的,就是看着陈东不顺眼,借题发挥而已。
反正去不了,还不行自己在这儿快活快活嘴儿?
南怀瑾先生以为孔子说的“孝”不是某个人的行为,而是一种绵延不断又不断自我更生的传统,绝不是单方面的对上恭顺又或者对下宠溺,每个人都是“孝”的一环,在这位老人家看来,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固步自封与大跃进式改革,都是一种不孝的行为。
这个说法对不对,郓哥儿没资格评说,而且他也记不全南怀瑾先生的全部意思了,他自己也没那学问,虽说宋代学术极为发达,但这个说法放到这时代可是够新鲜的,糊弄陈东一阵子大概也尽够了。
后世在机关里做事,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拉虎皮扯大旗这种上纲上线儿的打压艺术,他还是懂的,说完小家还不够,咱还得扯上历朝历代的皇帝,全线开花,叫敌人反驳不得,这就算是赢了。
武松是个粗人,他就觉得郓哥儿每句话的含义他都明白,但是组合到一起去,怎么就听不明白了呢?
他偷眼看看郓哥儿,觉得这小子说得似是而非,好像很有道理,可一开始大家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啊,这会儿怎么扯到皇帝身上去了?
但转头想想,从头到尾说的可都是“孝道”啊?
武松彻底糊涂了,他转头看看陈东,却发现这位大贤双眼发楞,直勾勾地看着郓哥儿,仿佛看见了个稀罕物件儿。
郓哥儿也有点儿毛骨悚然。
蓦地,陈东“唰”滴站了起来,扶案狂笑起来,那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兴奋。
郓哥儿不由自主地向武松那里缩了缩,生怕这家伙一发疯把自己撕成了两截。
陈东却大笑着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没想到今日在大牢中,我陈东想明白了一些原本浅显,却从没有人想出来的道理!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言罢,陈东恢复了正常,看向郓哥儿,抱拳正容道:“小兄弟,愚兄这些年真是过得浑浑噩噩,自以为圣人的道理想得明白,没想到竟是狂妄自大!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愚兄若在学术政事上有所建树,必为小兄弟今日所赐!我敬你一杯!”
说着,陈东端起了酒碗,双手一抬,便学武松干了一海,呛得大声咳嗽,一张冠玉白脸也红润起来。
武松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笑道:“兄长且坐下慢点喝。”
陈东摇摇头,对两人道:“愚兄有个坏习惯,虽然为人愚笨,但听得良言,必要回去静思,今日小兄弟对我启发良多,我这便要回东京汴梁去,咱们后会有期了。”
武松看了看郓哥儿,满眼询问之意。
郓哥儿也觉得奇怪,自己没说什么啊,这个陈东怎么回事?我这还没痛快够呢,这怎么就要走了?
陈东站起身来抱抱拳才要走,又对郓哥儿诚恳道:“小兄弟,临别之际,愚兄有一番肺腑之言相告,但愿小兄弟见纳。”
郓哥儿面容古怪地看着陈东,沉声道:“小弟谨记。”
陈东点了点头道:“你天资聪慧,稍加用功,就可在学术上有大成就,万不可荒废了,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求学。”
郓哥儿口里答应着,心下却不以为然。
陈东见郓哥儿唯唯诺诺,也不多言,只是笑道:“小兄弟久后非是池中之物,郓哥儿这个名太过童稚,若不嫌弃,愚兄为你起个大名如何?”
也不等郓哥儿有所表示,便沉吟道:“你小名叫郓哥儿,那便起个名叫‘运来’吧!”
郓哥儿翻翻白眼儿,这是什么名字?
还未来得及反对,陈东已抱了抱拳,匆匆走了。
武松看的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想到一个读书人,居然如此急脾气,他看了看郓哥儿,满是疑问:“陈兄这是怎么了?”
郓哥儿却在埋怨自己,怎的这般不冷静,好歹这陈东也是个大贤,自己原不该如此无礼。
他正埋怨自己没有胸襟度量的时候,闻言苦笑道:“我哪知道?我没说什么啊,我不过就说了说怎么做才算是孝,后来又提了几个皇帝……”
才说到这里,郓哥儿浑身一震,看向监牢门口。
就在这一刹那,郓哥儿终于明白了陈东激动的原因。
原来如此,难怪他走的那么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