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各捕各蝉 我做黄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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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灯初上时分,狮子桥上,天上月半如银钩沉沉,好似夜空托扶不住她,到底坠入桥下小河流水中,光影浮动,似有暗香传幽。

    但狮子楼上早已人满为患到不堪,不是当地的大小富户,便是被人宴请衙门里的官吏,大多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这等热闹场面全拜宋初定下的“富民”政策所赐,有宋一代,虽说土地兼并依然不可避免,但百姓的生活却比别朝要安逸得多,手里有闲钱出来吃喝玩乐的并不仅仅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尚有许多中层百姓有能力到这等高级娱乐场所消费,这并不足为奇。

    故此,宋代由饮食衍生出来的娱乐业极为发达,勾栏里的姑娘们青楼唤客倚门卖笑那是在正常不过的了,若是论起名妓来,那数量也远比唐朝多,至于各地大大小小的所谓花魁,更是不计其数,难以胜数。宋人夜不归家,在外挥金买笑,一掷巨万,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那是再寻常不过了。

    阳谷县的丽春院也在狮子桥底下,又距离狮子楼不远,两家自然就成了生意往来上的关系户,若是上了狮子楼,便会看到成群的粉头来往穿梭于各个雅间,吹拉弹唱处处可闻,淫声浪语不绝于耳。

    偶有吟咏诗词歌赋的,那也不过是是几个书生玩着才子佳人的假把戏,虚情假意地肉麻着,但阳谷县毕竟是小地方,虽有县学,学生到底少些,又大多沉稳,这般放浪形骸的事情有时是不屑于做。

    当然,这是因为本地粉头的档次太低,不但少有国色天香,就是那一身妖娆功夫也不大专业,除了睁眼为男人昼伏夜出、闭目陪男人此起彼伏外,底蕴少点儿,也不过就会个双陆象棋、抹牌道字什么的,吟诗作对匠气十足,稍动些心思玩个“射覆”什么的,便含混不清,叫书生们觉得大煞风景。

    若是换成李师师赵元奴那等档次的,这般读书人恨不得一个二个都变身成柳永三变,弄个什么“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赌咒发誓海誓山盟倒也常有,却彼此心里有数:这院中唱的,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既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那自然早辰笑迎张风流,晚夕哭送李浪子,至于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一家两代成了“婊”兄弟,亦是家常便饭。

    都说老鸨爱钞,窑姐爱俏,其实却是一般的弃旧怜新、见钱眼开,却是自然之理。

    这不眼下丽春院的几个头牌姑娘都在张二官的桌子上坐着,俱个是柳眉似笼翠雾、檀口如点丹砂的美人儿,让男人们上下其手,大快朵颐,还得粉面含春地劝酒,本就是一双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说不尽的饧涩淫浪。

    黄素今晚上放得开多了,因为儿子在边上,有这个自家婆娘派来的耳报神在,要推脱这些人的“好意”自然容易多了。

    谢希大等人没想到晚上又见到了黄文嘉,还是陪着他老子来的,因此上要色诱黄素的计策没了用,黄文嘉一个小毛孩子,又有大人陪着,你还能给他也弄一个姑娘不成?

    与这些最爱图便宜没行止的泥猪癞狗坐在一起,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束发银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的黄文嘉,越发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了。

    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一路人啊。

    黄文嘉也很是郁闷啊,眼前淫态风情不过红颜白骨而已,并不足以动他心志,只是看着这满桌子的美酒羊羔,不住地填进眼前的酒囊饭袋粪窟泥沟里,就觉得恶心。

    他早就知道这班家伙心怀鬼胎,定要想方设法拉拢自个的老爹为他们做事,只是没想到这场面也太过不堪了吧?

    虽说没人袒胸露乳,但架不住那些小动作下流啊。

    这要是让他母亲知道的话,那是打死也不会让他来的,别一个弄不好,丈夫还没浪子回头呢,儿子又改“正”归“邪”。

    就是黄文嘉自己也没想到是这种场面啊,毕竟这里是狮子楼,不是丽春院。

    最猥琐的就是应伯爵,那面孙寡嘴才抱着一个粉头灌酒,他便拿手摸人家的胸乳,更探向腋下,咯吱人家,叫那粉头一口酒呛得满面通红,他却哈哈大笑。

    黄文嘉皱着眉头,心中祈祷来保快来。那小子一来,大家开始谈正事儿,这些个龌龊场面也没了。

    正想着呢,就听见外面小二在这雅间门外一叠声惊喜高叫道:“哎呦,这不是何九爷吗?有日子不见了,您老来一趟真是不容易,快请里面来!对了,您老这是一人图清净啊,还是有人请?小的给您忙活去……”

    黄文嘉一听,知道是何九叔按照自己的吩咐来了,为的就是装腔作势与张二官打擂台,虚晃一枪,当下便偷眼看在座诸人的反应。

    张二官最先板起丑脸,那两条粗黑短促的眉毛拧着,好似被一刀斩断身体的蚯蚓般翻滚,冷哼一声,把怀里那昨夜才被自己梳弄过的李桂姐放开,阴沉着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桂姐到底是勾栏里的明眼人,当下也不撒娇了,只是乖乖地在那里坐着不出声。连那半掩半开大红袄子也不去管它,只任意露着葱绿抹胸,那一痕胸前堆雪,端的动人心魄,叫人不敢正视。

    谢希大等人也觉得没意思,便纷纷放开了怀里的女人,一个二个正襟危坐,不言不笑,仿佛满朝文武敛声凝神静气,等待皇帝上朝一般,很是正人君子。

    黄文嘉与黄素两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时候才能正常呼吸。

    只听何九叔在外面傲然道:“问那么多作甚?你先挑一间五六人坐的清幽小屋,给我上一桌你们最拿手的菜,四十两的那种,没错吧?”

    店小二一听这话,登时更加恭敬道:“九爷,您且随我来,先坐着,喝一壶好茶,小的马上就去按您的吩咐办。”

    何九叔却不耐烦道:“你好声招呼着,今日有你的好处。”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显是走过了这雅间的房门。

    应伯爵两眼有点儿直,喃喃道:“娘的,这老小子当真是发财了,一桌子四十两银子的菜他也敢花,当真是傍上大靠山了。”

    黄文嘉心中窃笑,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何九叔如此做派,不过是想要第一种结果,那便是吓退张二官,让他心存忌惮,若是就此退出阳谷,那便最好。

    不过这事情有点难度,何九叔出手就是四十两,这数目挺大,但也只好吓一吓谢希大等人,张二官财大气粗哪里会放在心上?反倒最有可能把这家伙激怒,兴起争强好胜之心,若是这样,那便更好,只需略施小计,便可有更大的好处等着己方。

    何况,张二官不是井底之蛙,谢希大等辈压根就没想过能从吴月娘的手里占到多大便宜,生药铺子已经是极限了,不像张二官,眼睛里面盯着西门庆那十几万两银子的家产呢。

    果然,张二官气道:“这来保怎么还不到?这都多长时间了?要是先让人下手夺了西门家的产业,你们连一个毛都得不到!娘的,老子干不成这一票,还是万贯家财,你们就得贼眉鼠眼喝西北风过一辈子!”

    谢希大等人唯唯诺诺,心中叫苦不迭,今早他们俱个不以为然,谢希大虽然说得夸张,那也不过是为了绝了张二官人的念头,却只以为何九叔是为别的事情赚了大把银子,央求县令。他们可不认为事情就那么巧,何九叔身后也有人要对西门家的产业下手。

    谁成想,事情偏偏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情。那天杀的县令居然收了他们的银子,还喝着茶告诉他们这事情不好办,有人也盯上了生药铺子云云,至于有没有觊觎吴月娘那里的十多万两银子,可就没说清楚。

    官场上见面说话留有三分余地,这个道理他们自然晓得,故此张二官认定何九叔后面那位金银恩主和自己是英雄所见略同,都是奔着吴月娘去的。

    殊不知今次还真是误会了县令,这位还真是实话实说,郓哥儿这面儿没那么大的脾胃,无论如何也吃不下这一笔泼天财富。

    难不成要乔老爹学他张二官人敲寡妇门,要人家吴月娘端着生米给他做成熟饭?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再说你让人家西门庆的遗腹子怎么办,那还不成了认仇作父?

    虽说县令不知道这何九叔背后是谁,但何九叔说的很明白啊。

    难得这位真成了一会,他们倒“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不过县太爷的意思他们也明白了,事情他们尽管放手去做,至少他不偏袒任何一方,谁能尝到大甜头,那就各安天命看自己的本事了。

    话说到这一步,张二官还有什么放不开手脚的?现在把吴月娘拿下才是正经。

    可是偏偏眼前的几块料除了吃闲饭每一个能帮的上忙的,恨得他忍不住想要把这班废物一个个踢出去,没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可是不能够啊,日后这阳谷的一亩三分地还得靠这老几位帮忙安抚着呢。

    张二官正发飙呢,外面小二陪笑着道:“二官人,来保求见。”

    张二官一听,登时振奋起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哈哈一笑道:“快叫他进来。”

    当下屋门一开,小二让进一个人来。

    进来这位可与在座这长得歪瓜裂枣、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哥几个大大不同,此人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要不是一身小厮打扮,就凭他那张白皙面孔,高挑的身材,一脸笑吟吟的斯文败类般的面孔,分明就是个浊世佳公子嘛。

    若是郓哥儿在此,定会惊呼,哥们,你不是明朝的唐伯虎吧,要不怎么打扮的好似9527华安似的?

    张二官也被来保的气派弄得一怔,又见他行动举止干净利落,打招呼时语言便给伶俐,心中便有三分欢喜,觉得此人定可做自己斗鸡走狗、赏花玩柳的好朋友,拉他坐下,笑道:“兄弟好扮相!”

    来保见张二户对自己青睐有加,立时受宠若惊,慌忙坐下,唱了个喏,一杯门面酒下肚,便口角生风起来,一席话说的张二官眉飞色舞,登时把先前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场面亦再次活跃起来,

    那来保本怕张二户怪罪自己来的我拿了,现下见张二户丝毫不以为意,才放下心来,因此端起酒杯又敬了张二户一杯,才笑道:“到底不负二官人所托,这大事算是成了。”

    张二官收起笑容,挥了挥手,叫那些粉头回避,这里人多嘴杂,不好方便说话。众粉头纷纷整理衣襟告退,只剩下李桂姐坐在张二户边上,却也从怀里下来了,不再如牵牛花般缠缠绕绕。

    张二官对来保坦承道:“你且说来,这里都是自己人。”

    黄文嘉翻了翻白眼,心道这个张二官还玩什么推心置腹示之以诚呢,没有识人之智,那用人之量便是愚蠢,自己这个阳谷县头号奸细在座,这位还玩什么开诚布公?

    来保放下杯子,笑道:“后天便是‘四七’,那吴月娘是个恪守妇道之人,定会整夜守灵,小的自看了,那些丫鬟婆子都不是能比着规矩不眠不休的安分人,早跑到屋里困睡了,那是小的只需在宵夜里搀上迷药,不出一时三刻,吴月娘便会倒地,到时这吴月娘是躺是卧,还不是二官人说了算?”

    张二官连连点头,哈哈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来来来,咱们敬来保一杯。”

    众人连忙举杯应和,但黄文嘉却分明看见谢希大等人眼中的嫉妒之色一闪而过,心中暗叹:小人之交甘如饴,这是再不会错的,以利合亦必会以利终。

    谢希大等人眼见得来保颇受张二官重视,自然心里不忿,别说眼前的事情成不了,就是真叫他们弄来了西门庆的家产,最后也会因分赃不均四分五裂。

    不过有这个来保在,自己倒可以利用一番,手不沾血地除掉这几个人渣,日后也好少几个碍手碍脚的麻烦。

    张二官见定下了大计,欢喜非常,突地想起一件事来,对来保笑道:“有件事情你要帮我盯紧了,那何九叔背后也不知什么来路,竟敢跟我争西门家的产业,要是比银钱,除了你家故去的主人,十里八乡我怕过谁来?最怕有人先下手为强,在我之前把那西门大娘子弄到手里,那便满盘皆输了。”

    谢希大见状,连忙向吴恩典打了个眼色,后者赶忙笑道:“二官人不必心忧,今晚我便联络人手,定要把何九叔看死,不给他一点可趁之机……”

    张二官冷笑道:“我说你们就是钱串子,一分一毫也不肯放松,如今见何九叔势大,才要动手,晚了!人家本就徒弟众多,现在有人花钱买他办事,你们倒能如何?还是来保守住西门家,才是正理!”

    谢希大满嘴发苦,却又辩说不得,若是他张二官人肯出钱,阳谷县里泼皮无赖召之即来,可这位铁公鸡只长了一张说别人的利嘴,倒看不见自己一毛不拔。

    这事儿简直没处说理去。

    黄文嘉冷眼旁观,心中暗喜,心知何九叔虚张声势之策已起作用,现下这帮子人渣开始慌神儿了,这才会疑神疑鬼。

    不问可知,吴恩典回去就是散尽家财,也会纠集泼皮无赖插手此事,到时阳谷到处都是刺探何九叔背后恩主的耳目。

    不过,这已经晚了,如今自己已尽知对方全盘打算,何九叔那里不必再联络,只去做幌子便够了。

    哈,那就请你们尽情的去窥探何九叔吧。

    来保见谢希大等人吃瘪,暗自得意,便一挑眼眉,笑道:“二官人请放心,这个何九叔与我家故主人府中素日并无往来,他就是与咱们打着相同的主意也无从下手不是?何况还有小人照应着呢,谁有花花肠子,那都得憋回去……”

    张二官冷哼一声道:“那也未必,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你那故主人府上铁板一块,今日咱们还能坐到一起吗?”

    张二官一席话说得席上人尽皆脸红。

    黄文嘉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个张二官还有点头脑,看得破这些人的真面目。

    也许西门庆也曾有自信掌控这些人为自己办事吧?

    看来小人就是小人,只可以利用又或者被出卖除掉。

    不过这个张二官弄得是哪一出呢?敲山震虎?那有点过了,万事有个度,这不是让人当众下不来台吗?本来就尔虞我诈,这回再离心离德,可真是热闹。

    这个张二官有点脑子,可也仅仅如此。并不懂得“扬善于公堂,归过于私室”的道理。

    张二官也不在乎这些人是否恼羞成怒,他是眼下这些人的衣食父母,有什么打不得骂不得的?

    原本很是热闹的气氛就此戛然而止,来保先站起身来,说自己喝多了,回府晚了会惹人嫌疑。

    黄文嘉偷笑:这人喝酒不过三杯,就说醉了,倒也是时候。

    于是乎,众人纷纷站起,谎称喝多了,一个二个告辞。

    张二官也不在乎,哈哈一笑,扶着李桂姐踉跄狂歌而去。

    黄文嘉眯起了眼睛,心知此事已大定,再不必劳神。

    他在今晚运筹帷幄,后晚便要郓哥儿决胜千里了。

    黄素长吁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可比诊治十个病人还累。看看自己儿子,却见这小子一脸笑吟吟,还以为这小子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由此可见,自己是如何的夫纲不振了。

    一念至此,登时气便不打一处来,伸手拍在黄文嘉的后背处,骂道:“逆子,还不与我回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