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成了阳谷县的名人,何九叔那是外面光鲜,内里苦楚。
没办法,谁让咱是陪着武松杀西门庆的英雄豪杰呢?
这年月,大宋的子民们就喜欢听个故事,说三分那都太远,赶不上眼下这档子事情,有奸情有人命有武打的,这边玉体横陈,那厢血肉横飞,这人头滚滚热气腾腾的,好似武大郎刚出锅的馒头,新鲜啊。
可是这么一来,家里就多了一堆吃闲饭的,一个二个瞪着仰慕的大眼睛等着他讲故事,你说人家来了不能干坐着呀,不得准备点干果点心茶水什么的?要是赶上饭口,有那不开眼又或者存心到这儿蹭吃蹭喝的,你不得请人家上桌吃点啊。
这还是好的呢,最怕有慕名而来的所谓江湖人物拜访,一来便是久仰久仰,下一句就是兄弟囊中羞涩,兄台能否本着江湖道义接济一二?
你说你给不给吧?你要是不给,那不是坏了他的名头?
那就给吧,少则三五两,多则十两,也不用多,不过才来了五六个,就把个何九叔弄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家里有点祖业,连带多年积累,这家道非得就此中落不可。
这时候他才发现,为什么人家西门庆人手众多,那都是钱换来的。
如此一来二去,何九叔的婆娘可就不干了,偏偏又对这些人发做不得,不是街坊邻里,就是徒弟好友,你得照顾自己男人面子,就得笑脸相迎,把那打掉的牙齿往肚子里吞。
那些江湖人物又一个个背着长刀短剑的,上回还有一个玩流星锤的,这都是亡命徒啊,你说话声大点儿,他就瞪眼拔刀子啊。
难怪咱们祖宗老乡孔老夫子婚姻不幸福,养徒弟养的啊。
恨来恨去,这股邪火唯有撒在何九叔身上。
这不,一大早的两夫妻不起床,一个跪一个卧,都堆在床板上。
何大嫂一边愤愤数落昨日家里的亏空,一边拍打着何九叔的小瘦身板儿,好似金刚怒目,大发神威。
何九叔满脸陪笑,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抱怨,谁让自己只图一时口快,惹来这许多的麻烦呢?
唉声叹气着,何九叔心里可就想起了郓哥儿。
那小兔崽子还真是聪明,就他蔫坏,到头来一言不发,由着我折腾,人家现在是乐逍遥去了,虽说卖那雪花大白梨挣不到几文钱,可人家没这么大的开销啊。
正想着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外面老妈子隔着门板通报,说是郓哥儿父子带了个小孩子,到这儿来拜访。
何九叔登时愁眉苦脸,看着何大嫂几欲哭道:“这哪是客啊,这分明就是大清早上来讨债的。”
何大嫂却一手指头正中他胸前膻中穴,恨恨道:“你犯什么糊涂,人家和你是同谋,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用的着来讨这么点吃食便宜?”
何九叔登时脸色一变道:“坏了,这父子二人知我底细,难不成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跑到这里勒索我来了?不行,我不能见他们。”
何大嫂一把拉住正慌忙着要穿鞋披衣准备逃难的何九叔,怒道:“老娘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么个糊涂胆小鬼,那郓哥儿父子虽是市井之徒,可几时听人说起他们勒索别人?何况还带了个孩子来?都说否极泰来,咱家连日里破财,今日说不定有什么好事登门呢。”
何九叔闻言放下心事,连连点头,喜道:“还是娘子高见,是我失察了。”
赶忙叫丫鬟婆子先领人进来到客厅喝茶,自己随后就来。
他却不知,一笔大财正要从天而降,砸在他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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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见过礼后,又介绍了黄文嘉,便分宾主落座。
何九叔已经坐在郓哥儿三人面前了,黄文嘉与郓哥儿相视一笑,因了角度的原因,他们分明看见屏风后面的小门处门帘一闪,一块儿女人的衣角露了出来。
不问可知,那定是何九叔的老婆大人了。
郓哥儿转头看看便宜老爹,见他耳朵一动,嘴角含笑,心知这事儿也瞒不过他。
有意思啊,这么个小家庭还要玩垂帘听政。
想着,郓哥儿便向何九叔笑道:“前些日子小侄我事忙,自西门庆事后,还未来得及拜见九叔,倒是失礼了。”
何九叔看了一眼不喝茶只拿着小酒坛子浅斟慢饮的何九叔,知道郓哥儿才是今天的主角,便客气道:“贤侄说的哪里话来,如今老夫在阳谷县赢下偌大的声名,还得感谢贤侄成全啊。”
何九叔这话算是一个场面,就是恳请对方嘴下留情,别让他丢了老脸,那便足感盛情了。
郓哥儿拿起茶碗抿了一口,淡然道:“说这个就无谓了,小侄也算是半个江湖人,江湖人知江湖事,别人只见江湖福是乐逍遥,却不道江湖苦是穷穿风,若是小指没料错的话,九叔近日正为这事儿苦恼呢吧?”
何九叔原本提心吊胆,生怕老婆料错了,敢情眼前这三人还真不是打秋风蹭吃喝的,又听郓哥儿猜测自己的窘迫,便隐约觉得老婆说的没错,许是真有好事到了。
这可是十多天来难得的意外啊。
登时脸上笑意更胜三分,口中却叫苦道:“贤侄明鉴啊,老夫这都快愁死了,不瞒你说,你婶娘每日……”
才说到这里,便听到何大嫂在后边咳嗽,登时闭上嘴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乔老爹忍不住笑道:“想必是嫂子在后头吧,还请出来相见。”
何大嫂躲藏不得,便赧颜踱了出来,向乔老爹盈盈下拜,乔老爹连忙带着郓哥儿黄文嘉起身还礼,方才落座。
何大嫂向乔老爹笑道:“不瞒叔叔说,今早老身还与他发火,后听得叔叔到来,他竟怕的不敢出来见客,难道老身就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漫说叔叔不是那等整日占便宜的人,就是那起眼皮子浅的人,老身何尝把他们扫地出门?”
乔老爹微讶,没想到这年过半百的老妪还有些见识,不是一味在家里撒泼、拿捏男人短处以自得的愚昧妇人,当下郑重道:“小弟早听说嫂子是个精细人,可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何大嫂连连摆手道:“叔叔过奖,倒叫老身无地自容了。”
乔老爹笑道:“嫂子客气了,今日有嫂子在这里坐着,我们父子三人倒是不虚此行了,我等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没有嫂子拍板儿,到底定不下来。”
何大嫂不算浑浊的双目里闪过锐利的光芒,轻笑道:“这话怎么说的?你们爷们间的事情倒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多事,但叔叔的面子不能不给,你且说来。”
乔老爹见何大嫂面带警惕,心知要她信任须得坦诚相待,便肃容道:“俗话说‘家有贤妻,不做歹事’,眼下虽有一笔光明正大的富贵等着哥哥嫂子,到底还要说开,免得嫂子心里不安稳。”
何大嫂一听这话,舒了口气,知道对方不会和自己耍花样,便凝神听来。
乔老爹看了一眼黄文嘉,这小子立刻心领神会,便把西门庆的生药铺子与狮子楼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叙说了想买下这两块地方要请何九叔帮忙的想法,后又把谢希大与张二官的图谋原原本本交代明白。
黄文嘉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口角生风,何九叔夫妇听得很是明白。
何九叔听得心里痒痒,可也犯琢磨,乔老爹哪里来的本钱他不管,那狮子楼每年多大的生发,自不必说,若是与自己分红若干,那这可一世无虞,日后老两口任嘛事儿不干,躺在榻上拿银子当被盖都成啊。
按理说这种事情自己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仗着自己阳谷县团练的身份在县令面前说和说和事情,为人担保,并非难事,可是这回事情太大了。
谢希大等人倒还好说,只要乔老爹舍得使银子,没什么做不来的,可这后插进来了张二官,那事情就棘手了,人家可是财大气粗,乔老爹这里说得明白,充其量也就是三千两银子,要是攀比起来,那就是打水漂。
难不成这三人要把自己拱到前面去顶缸?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那可不成,自己还不如守着这一堆儿这一块儿呢,大不了日后紧巴点儿,勒紧了裤腰带应付那些蹭吃喝的,没得这般冒险。
何九叔眼珠转了转,才要婉言回绝,却听自己婆娘笑道:“这倒是个好事情,可那张二官不是省油的灯,咱们家老何就是拼了老命也那人家没奈何啊,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
郓哥儿三人相视一笑,黄文嘉轻挪了挪自己的二郎腿,悠然道:“何大娘不必担心,咱们可不是先甜言蜜语鼓动着借刀杀人再上房抽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人,既然这事情做下来双方都有利,那就没有让九叔努在前面拼死拼活,咱们爷们喝着茶水儿坐享其成的道理。”
黄文嘉一席话说得何九叔夫妇连连点头,何九叔凝视着黄文嘉,暗道:没想到老实巴交的黄素竟有这么个精明干练的儿子,看这样子,竟不比那郓哥儿差多少,也算是咱们阳谷县的妖孽啊。
何大嫂却看出这个黄文嘉其实是三人中的智囊,轻视不得,她虽在街坊间颇有女中诸葛的美名,但对这黄文嘉却有着说不出的忌惮。
心里想着,耳中只听黄文嘉笑道:“九叔是咱们阳谷县的老人儿,有他看着,谢希大辈连党羽都没有,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官面上的事情九叔也比吴恩典面子大得多,至于那张二官,只需九叔派出几个机灵的耳目监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办就成了,若是出了纰漏,绝不会扯出九叔分毫。”
看看默默无语点头的何九叔夫妇,黄文嘉又是一笑,那神情说不出的自信:“小子的这点韬略算是都掏出来了,成与不成,全凭何大嫂一言而决。不过小侄有几句心里话不得不说,人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九叔年纪也大了,这团练还有什么干头?不过就是几年的事情,都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不是手里头有几个闲钱儿来得自在舒服?可如果被谢希大那些泼皮无赖占了先机,拔了头筹,日后九叔还有安生日子过吗?不管怎么说,西门庆是他们的靠山,若是西门庆不死,他们也不用现在这般狼狈,如今九叔又说自己是除掉西门庆的帮手,传得阳谷县里沸沸扬扬的,这些人心里能不恨吗?”
何九叔听得立时色变,心中更悔,深恨自己口没遮拦,只图一时痛快,现在竟成了被人记恨的把柄。
“现下九叔手里有徒弟帮衬,这般混蛋拿九叔没辙,可到临老,这些人还能容了九叔?只怕到时如今向着九叔陪笑脸的人里,保不齐就有那么一个二个臭虫做那墙头草,投怀送抱报了人家的粗腿,也不必动刀动枪,单就是反过来对九叔百般奚落,那也受不了哇,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九叔要强一辈子,到时候怎么受得了这般闲气?只怕气也气死了,这是小侄的一点愚见与赤诚,还请九叔与婶子详查。”
黄文嘉诱之以利,晓之以情,算是彻底把何九叔夫妇彻底的打动,何九叔转头看看婆娘,轻声问道:“娘子,你看?”
何大嫂笑道:“老头子你怎反倒问奴家呢?‘人活一世吃饭,狗活一世吃屎’,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左右西门家的钱财都有人惦记,咱们只是取了些许,至少不是害人,也算是救了那吴月娘,说出去也是咱们以德报怨。这还有什么犹豫的?难不成到老还要受那些腌?货的闲气不成?”
何九叔点了点头,便不好意思地笑道:“乔老弟见笑了,老哥是糊涂了,倒叫贤侄费了这许多的唇舌。”
乔老爹哈哈一笑道:“老哥何必自谦?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儿也不过是陪着孩子们玩玩儿,大不了打回原形,有什么了不起?难得的是这两个孩子有想法有担当,敢做大事,我们若是不帮上一把,那边说不过去了。”
何大嫂立刻对何九叔笑骂道:“你个老古怪,倒看看人家叔叔,那才是有担当的男子汉,与你过活一世,也不见你有这般气魄,如今万不可泄了底气,扯这两个孩子的后腿。”
郓哥儿赞赏地看了看何大嫂,还是这位大妈爽快伶俐啊。
想到这儿,便长身而起,笑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便去拜访县太爷吧。”
众人纷纷站起,均是一脸含笑,仿佛胜券在握,哪有一点大战前夕的紧张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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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出门前,何九叔听了黄文嘉的吩咐,叫家人找来七八个机灵的心腹弟子,要他们分成几路,见识谢希大那几个人渣的动向,至于张二官,这色鬼应该还在丽春院红二姑处,又是人生地不熟的,更好监视。
比较麻烦的是西门庆府上的内鬼来保,这小子整日监视吴月娘,足不出户,也不知他在府里搞什么鬼,现下也唯有在府外守株待兔了。
何九叔告诉几个弟子,以后有什么消息直接去找黄文嘉,听他的吩咐。
几名弟子领命而去。
乔老爹几人冷眼旁观,见黄文嘉吩咐众弟子去办事头头是道,条理清晰,那股子指挥若定的气度竟叫人看不出是这小子初试啼声。
乔老爹与郓哥儿只感欣慰,何大嫂就更为惊讶了,心下更打定了主意,要何九叔跟着干,有这等头脑的人,其志又岂在一间小小的狮子楼与生药铺子?
自家老头子也不是办大事的人,但跟在后面分一杯羹,也不见得就是稀汤淡水的没营养。
待吩咐过一切,郓哥儿四人就出了大门,直奔县衙而去。
黄文嘉的意思是现下何九叔去见县令就可,没必要把那底牌都亮出来,何况乔老爹也算是暴富,追究起来,难免惹人生疑,没得节外生枝。剩下三人在外面候着便是。
何九叔对这事情也算是轻车熟路,这次又是志在必得,便与乔老爹回家,拿了二百两银子,算是先期定钱,若是事成,自然另有孝敬。
他把银子放在袋子里往肩膀上一扛,便去串门子,找县令的门路。
郓哥儿三人只在街口斜对过的小茶棚子里面稳坐候着,想起还未吃早点,乔老爹便叫了些吃食,三人垫吧点便算了事。
黄文嘉手里拿着馒头,有点心不在焉。
郓哥儿嚼了一口咸菜,看黄文嘉不动筷子,奇道:“文嘉,你在担心吗?”
黄文嘉醒过神来,闻言摇头道:“何九叔于疏通一务办事老道,我很放心,……我是真的吃不进去这些个东西,说是在的,每日里都是这些早点,吃都吃腻了,可还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能编出些新花样来?”
郓哥儿没理黄文嘉的抱怨,脑海里灵光一闪,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笑眯眯道:“你且别急,日后会有新样式,包你大快朵颐。”
黄文嘉还以为郓哥儿说的是狮子楼到手之后,自己可以吃遍美食大餐呢,苦笑道:“我倒不是馋嘴的人,只是早点实在乏味,吃个早饭到狮子楼里开大餐,那不是摆谱吗?还不够麻烦的呢?”
郓哥儿一笑,也不解释。
正说话间,却见远远的谢希大一行人等来到了县衙前,其中一个胖子,看他形容举止,必是张二官无疑了。
郓哥儿三人对视了一眼,心道这张二官性子可够急的。
这场好戏算是开锣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