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九叔一听这话,眼睛瞪得差点掉下来,这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还未及反对,却见武松虎目中异彩闪过,点头道:“好兄弟,你这主意好。”
郓哥儿自知武松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便微微一笑。
武松要杀的可并不仅仅西门庆一人,那王婆与潘金莲虽是女流,却亦是心机毒辣之辈,尤其王婆,万不可被她窥出玄机才好。
越到此时,武松越要沉得住气才好,风风火火只会打草惊蛇,若是惊动三人,别说天下之大,就这阳谷县的方寸之地,要寻起人来也是大海捞针。
何九叔呆呆望着两人,不断摇头叹气,心道自己流年不利,怎么遇见了这两个疯子?这下自己可算是和西门庆卯上了。
这世上就没有脚踏两只船的事儿。
事到如今,自己唯有陪着这两个疯子疯到底了。
当晚,武松并不放何九叔回家,而是连带郓哥儿两人带回到自己的住处歇息。两家人那里,自有武松派了手下衙役前去通知,要两家人不必担心。
两家人的安全自不成问题,乔老爹那里本不需保护,何九叔身为团练,手下众多,虽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可就一个晚上不是?那西门庆又能奈何九叔何?
何九叔到底是宦海游鱼,灵性得好似泥鳅,左右逢源不成,那便滑不留手找出路,绝不当那釜底鲜汤。
这半日下来,他算是琢磨明白了:武大一死,武松就是个要报仇的亡命徒,他是死了心想要西门庆的命了,上公堂也不过是武松杀西门庆的一个伏笔,看和自己坐在同一个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年轻人泰然自若谈笑甚欢,一个比一个厉害,有心算无心,怕是西门庆死定了。
这时候若自己还不明白怎么做,那这把年纪可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何况他现在和武松也算是同舟共济了,若西门庆不死,那就等着西门庆对付自己吧。
自己比不得郓哥儿,原本就有个枪法硬的老爹,现在又和武松互称莫逆,这又是一做大靠山,可自己拖家带口的,有事全仗着人多,手下没一个硬茬子,年龄又大,转年便要退下来给人家腾地方,哪里架得住西门庆折腾?
最要命的地方是自己曾收过西门庆十两银子,要为西门庆遮掩,都说“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可如今却和武松搅到了一起,这不但是无功受禄,而且是倒打一耙,传出去就是个脑后生反骨的小人,哪有人肯帮自己?
看看武松待郓哥儿十分殷勤,何九叔那个恨啊:刚才自己怎么就那么不仗义?推三阻四的,否则现在武松也是自己的靠山了,那是即便西门庆不死,也必不敢动自己。
左思右想下来,何九叔只一个心思了:这西门庆就必须得死!
故而,何九叔换了一个人般,十分热情地参与到了如何对付西门庆的讨论中,虽然不明说要置西门庆于死地,但那话里话外隐隐约约的意思竟有百般毒辣的计策。
武松与郓哥儿焉能不知何九叔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只是不动声色,不去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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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三月初九一大早,武松便带着两人上了公堂,为自己哥哥伸冤,要求惩办凶手。
果不出郓哥儿与武松所料,本县的父母官根本不受理这案子,而且诸多推搪,声称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可武松所携带的残留毒骨根本无法作为铁证。
“其一、焉知此骨定是你哥哥的遗骸?其二、焉知此骨不是死后用毒浸过的?”县太爷的刀笔吏善解上意,两句话便凌厉地封住了武松诉讼的所有可能。
武松当堂一片委曲求全的神情,表示回去再询证据,而后再请县太爷为他做主。
县太爷则温言安慰武松,不管怎么说,武松也算是他的心腹,一趟东京门路下来,武松跑前跑后为他升官发财多少奔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辛劳不是?
再说现如今外面盗匪横行,若没这么个有本事且机灵的人沿途护送,这趟送礼哪便这般安心?
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现下武松的亲哥哥被西门庆杀死,自己焉能不给个说法?
可西门大官人他动不了啊,东京汴梁蔡京蔡大人的门路就是人家给联络的,自己还要仰他西门大官人的鼻息。
这事情到他这儿就得两面圆,最好双方可坐下来谈,吃杯和头酒,定下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钱,把武大这件事情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
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般动刀动枪,何必呢?
这位县太爷官场走得久了,就信一条: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底下就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情。
依他料来,武松今日上堂这般喧嚷就跟菜市场上小贩为三斤烂菜讨价价还价一般,不过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武大已死,难不成把西门大官人千刀万剐了武大就能活过来?还不如来点实惠的,为自己考虑前途后路岂非更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有了这层考虑,这位老爷才这么自信满满,在公堂上多方暗示武松不要冲动,自己必要从中斡旋,必给武松一个圆满的结果。“亏不了兄弟你的,哥哥我吃肉,兄弟你喝汤”,这是十个大字就差写脸上了。
于是乎,武松唯唯诺诺地退了,县太爷也心满意足地退了,一面跑回到后院躺在被窝里数西门庆昨晚上又刚给他送来的疏通打理官司的钱,一面派人告知西门庆,事情办妥了。
至于安抚武松的数目,那是绝不能从他这份儿钱里出的。
给死难者家属的安家费难道不该由肇事方出吗?我一个和事老不能出血不是?
县太爷自谓殚精竭虑,才想出了这么个天公地道的主意,自个儿都为自个儿觉得委屈:我这县官儿当着容易吗?若是你们懂事明理,那就该担待着我这份苦心,息事宁人算打和了吧?
想着想着,县太爷就被自己的伟大感动了,深觉自己为阳谷县的和平大业做出了功不可没的贡献……
他却不知,武松就是要他当这个传声筒,西门庆昨晚找他亦在郓哥儿的算计之内,好比一幅好画,焉能没有留白?
这稳军之计不但为对付西门庆,连那王婆与潘金莲亦算在内,必要令三人自觉万无一失,懈怠下来,以为武松并不足惧,方可雷霆一击。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同:有人重情义,有人重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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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把郓哥儿二人带回住处,对何九叔肃容道:“今次得报大仇,还要多谢你老哥仗义援手,大恩不言谢,若武松此去还能回来,定要好好报答老哥。”
何九叔自知武松要去杀人,虽对武松一直虚情假意,此时亦被武松为兄报仇的心智决绝所动,眼圈微红,有点哽咽道:“都头一路小心,小老儿在这儿为你祷告上苍。”
郓哥儿一翻白眼,心道:这话绝对是真心话,若西门庆活下来还不知怎么祸害你呢。
武松转头看向郓哥儿,眼中满是温暖,一拍郓哥儿笑道:“好兄弟,哥哥生平真心佩服亲近之人不多,你郓哥儿却是其中一个,你我兄弟结识,可算是不虚此生。”
郓哥儿听武松语气满是诀别之意,心知武松做事向来有担当,杀人后必去自首,自觉难以活命,才会说出这般话来,难免心中暗笑,却不说破。
这一日下来,他与武松可算得上是意气相投,此时正是趁热打铁之时,又焉能放过?只微微一笑道:“如此,你我结拜为异性兄弟如何?”
武松闻言大讶,郓哥儿却淡然道:“怎么?哥哥竟看不起小弟?”
郓哥儿小小年纪便如此不凡,武松如何不愿意有这么一个兄弟?登时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我这便结拜,只是此处无香案神龛,更不能斩鸡头烧黄纸,发下那义结金兰的弘誓。”
郓哥儿搔搔脑袋,心道自己忘了这事儿了,古人结拜相当麻烦,这都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闹腾的,可等把这些东西预备齐了,武松今天也不用干正事了,当下嘿然道:“所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江湖汉子不是最讲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吗?哪来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若是哥哥觉得愧对天上神灵,心有不安,这结拜大礼,咱们日后补上亦可。你此刻去办正事要紧。”
武松再度愕然,仿佛像第一次认识郓哥儿般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嘴巴上还没长毛的小子,忽然发觉自己认识的很多江湖豪杰的胸襟气度与此子相较亦多有不及。
能在如此关头结识如此好汉……那个如此好孩,……不是,是如此好孩子,实在是人生第一快意事。
武松笑容更加灿然,一拉郓哥儿,强迫他与自己一起跪下,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来?说来倒是我胶柱鼓瑟,愚兄虽不通文墨,也觉得你那句诗写的真好,……‘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更妙,……来来来,兄弟情义在这心里装着,又何必去拜那些无有一点灵验的土像木偶?”
郓哥儿有点郁闷,心里嘀咕:陶渊明的诗很没名吗?怎么就成我写的?看来扫盲很有必要啊,我们的革命队伍也需要知识化、科学化、创新化嘛。
此时也管不了许多,两人对天祷告,发下黑社会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否则便拿着匕首三刀六孔扎大腿根的经典毒誓。
郓哥儿本是无神论者,对赌咒发誓很不感冒,可穿越遭雷劈这事儿有点动摇他的坚定信仰,很想玩韦小宝与索额图结拜玩的那一套,却觉得很不诚心,对不住童年偶像武松,于是老老实实真心实意地和武松八拜于地。
何九叔亦被感动得差点落泪,有那么一瞬,那颗早被官场倾轧碾硬了压小了冻冷了的心几乎起死回生,来一回热血沸腾的少年第二春。
武松与郓哥儿结拜后,内心欢喜一场,偏又分离在即,内心百感交集,一把拉起郓哥儿,坦然道:“好兄弟,都说打仗亲兄弟,可今天这事你却不能插手,倒不是怕你在场碍事……”
郓哥儿笑道:“哥哥何出此言?难道小弟还不明白这一片维护之意?若想偏了,还配做你打虎武松的兄弟?”
武松闻言差点落泪:“还是兄弟知我心意,如此,我便无憾了。”
郓哥儿却莫测高深道:“世事难料,日后兄弟相聚之时甚多,兄长不必伤感。”
武松还道郓哥儿安慰自己,挥手而别,决然出门而出。
郓哥儿望着武松离去,嘴角掀起一丝神秘笑容。
何九叔站在一旁道:“郓哥儿,我往日里小看了你,竟没想到你有这份人心,临了还记挂武都头,叫他走的安生,日后逢年过节也有个烧纸的人。”
郓哥儿一听:得,到你嘴里我成收尸的了。
只怕武松也这般以为吧。
侧头看向何九叔道:“那倒未必,对了,你老人家可有兴趣到外面走走?”
何九叔大摇其头,武松这地方现在最安全,西门庆转眼便要去见他时常到庙里朝拜的西天佛祖去了,自己别这时候再出意外,不值得。
这个何九叔真是没胆,现在西门庆必正为武松不敢莽撞行事庆祝,喝酒高乐呢,怎么会找你的晦气,要找也得改天啊。
郓哥儿眼珠转了转,像是自言自语道:“糟了,我哥哥并不认识西门庆,不会认错人又或者找不到吧?打蛇不死,必反受其噬。不妙不妙,我定要从旁指认,万无一失才好。”
言罢抬腿便走。
何九叔呆立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道:“郓哥儿等我,你我皆不可露面,我去找人指认!”
言犹未已,人已追郓哥儿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