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洞里,干燥,洁净,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草药味道。
“别动,闭上眼睛。”
凉凉的草药汁液被敷在了脸上。沈玉刃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样就没问题了。放心,十天之内伤口就会痊愈,不会留下任何疤痕。”沈月关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娇宠,一点点得意,令人十分安心。
“有什么关系!”沈玉刃趁机撒娇。“脸上有疤,吓坏贼家。”她说出小时候经常听闻的苏地俗语,然后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沈月关作势打了她一下。“你是女孩子,将来要出嫁的!”
“哥,你以为我还是十五岁啊?!”沈玉刃不满地抗议。“……我已经被许过人家了,忘了吗?”
沈月关沉默下来。
“大哥当年不该随口那么说。”过了许久,他才冒出一句。
沈玉刃回首,看见天光从洞口悠悠地流进来。“不关别人事。是我自己。——啊,什么东西!吓死我了!”大小姐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躲到了沈月关背后。“老,老鼠?!”
沈月关大笑出声。
“不是老鼠。看见吗,会飞的。”
云一枝在云宫大殿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
任伯川就阴沉沉地坐在檀木椅上,脸色几乎可以挤出苦水来。
“蓝兮若死了,苏颜被毁容又失心疯。江南武林大闹起来,任大侠,慧妍雅集和碧云城都脱不了干系。”
“不错。”
“那……您老想想办法?”云一枝快急死了。
“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
“办法就在眼前,不需要想。”
“什么意思?”
“蓝兮若是尤楚云所杀已经确证。沈玉刃消失地恰到好处,那么,苏颜的事情,仍旧可以算在尤楚云的头上。”
“什么?”云一枝吓了一跳。“可是,楚云明明说是一条黑影带走玉刃伤了苏颜?”
“那条黑影武功之高,对沈玉刃之关切,云城主是否可以推断是何人所为?”
“……”云一枝脸色发白。
“杀蓝兮若一项也是罪名;加上伤苏颜两项也是罪名。这笔糊涂帐要怎么算,难道云城主还不明白吗?”
“我……可是,楚云不会认……”
“四个字。就地正法。”
“飞鼠?”沈玉刃试图去抓住那空中一隐而没的小东西而不果。“啊,飞得那么快!”
“原来没那么快,我替它们打通了经脉教会它们轻功才会如此。”
沈玉刃惊地吐了吐舌头。“又骗人。”
“不骗人。我费了五年心力才训出四只,前几天死了一只,还有两只不在此处,所以现在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留下。”
“你……你好闲。”
沈月关苦笑。“这不是闲。记得此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起,连你嫂子也不要说。”
“我嫂子?”沈玉刃扁扁嘴,“谁是我嫂子?”
“好啦,乖。”沈月关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吹声口哨,那只飞鼠被乖乖召来停在他的手掌之上。“我叫它陪你玩,你乖乖呆在这里,里面有吃有喝,过一阵子我来带你下来。”
“什么?”沈玉刃讶道,“要我呆在这里?你离开?”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沈月关转身向洞口走去,整个人忽然散发出一种亘古的气质。
河图——
他像一只鹰隼一般,直接翻了下去。
“喂,哥,帮我解了穴道才走——哥——讨厌!”
沈玉刃没好气地坐回去,瞪了一眼那只绕着她飞舞的又似蝙蝠又似鸟的东西。“再看,再看我吃了你!——哎,好眼熟……啊,小时候我吃的那种红烧飞鼠,难道就是你?”
可怜的小动物吱地一叫,胆子小小地躲开了。
任伯川已经走了。
云一枝继续在大殿里团团转。
“明日一早,准备火刑柱,烧死尤楚云。——城主还记不记得将南方搅得乱七八糟的绿幽灵?顺便一起算到她头上。再加上公布她是神霄派的身份,一了,百了。”
这便是任伯川临走时候留下的话。
她没的反驳。
但她绝不认同这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她清楚知道,那个救走沈玉刃的是谁。
似乎也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不接受任伯川的提议。
“秉城主——”心腹女侍匆匆地出现在殿门前。“郁姑娘求见。”
“郁姑娘?”哪个郁姑娘?
“烟花会的郁方仪姑娘,秘密求见。”
云一枝一皱眉。
不过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时候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没有关联。“请。”
翌日。
翌日已是初八。
还有两日,就是四大美人选举正式举行的日子。
今日,也是沈月关预备出关的日子。
碧云城很热闹。非常热闹。十分热闹。
热闹到有点残酷。
得着消息的人,全部小心翼翼又满怀兴奋地,起个大早,赶来了云宫校场。
一个美女被活活烧死,多么刺激的一个节目!难道不比选美更让人心动神摇么?
“好奇怪,今天街上人好少。”连小开惬意地同平无奇大摇大摆地进了云城。
“问过路了,集市往那边走。”
“好。我去给老婆买块好衣料。你呢,你买胭脂水粉还是什么?”
“我啊……嘿嘿。”平无奇傻笑。“看看有没有春宫图什么的卖吧。”
“你这个贱人……”连小开翻翻白眼。“怎么不说买春药?”
“春药?春药用得着买吗?你忘了我从前可是情教的分舵主来的,春药这种东西,哼,我要多少有多少!”
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幸福地徜徉在连集市也很少人的清早。
“啊呀,推出来了,就是她就是她……”
“看不太清楚面貌啊,长得好普通嘛。”
“听说她就是那个炼绿幽灵的妖女……看起来是有些妖气十足哦?”
“哪有,我听说她是被冤枉的……”
一个武将刀剑互击一声。“不许吵嚷,小心全部抓去砍头!”
人群只安静了几分钟。
“哎呀,是四大公子……四大美人会不会出来?”
“那个批发的小妞好漂亮……”
“那个盘发的才好看……”
“啊!啊啊……喂喂……城主来了!”
排山倒海一样的轰然祝颂在云一枝拖着长长的金色鱼尾裙摆出现的时候达到顶峰。——“叩见城主!城主万福永寿!”
“全部平身。”云一枝懒懒地挥挥手。
任伯川与云一枝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阳已经走到了高高的位置,再有半个时辰,就会热起来。
没什么可等的。也不能再等。
高高的旗杆上,楚云穴道被封得严严实实,连最轻微的声音也不能发出。下面的柴枝堆满了通向死亡的干燥与易燃。
楚云的眼神呆滞中有不甘。
云一枝清了清嗓子。“点火。”
连罪名也懒得赘述一遍。
熊熊的烈火烧起来。
就要烧,就要烧得海枯石烂。
还未烧,还未烧得天荒地远。
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人群一片狼狈。
浇了桐油的火焰仍在烈烈爆烧,发出诡异的蓝色光芒。
一众大人物纹丝不动,坐在雨里,继续观看。
不对。
云一枝忽然喊了一声。
她喊得似乎是“大家小心”或是什么,听不清楚。
因为她喊声未落,校场的周围一圈,大人物们所踏脚之处,忽然响起了冲天的炸药爆声。
这点炸药自然难不倒诸位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除了几个小佳丽被炸的灰头土脸,大部分人,连衣襟也没沾上尘灰。
“报——报告城主!云宫来了一个黑衣人,自称是神霄派护法——”
任伯川为首,一众高手如兔起鹄落般向同一个方向掠去。
混乱大大升级。看客几乎互相推搡着,你踩我我踩你地,如惊弓之鸟一眼散去。
一片混乱里,无人顾得上火焰和楚云。
火继续烧着,将人形掩盖。
云一枝退了几步,靠到了校场的将台附近,忽然身形一转,消失了踪迹。
“怎么样,你还好吧?”
原来校场的将台下面,竟是一个密室。
楚云正在其中,轻轻地咳嗽。“我很好,有‘冰心’护体,这么些时候的火烧还伤不到我。”
云一枝点点头。“我已经换了一个女犯上去了,应该无人会发现。趁现在下雨,你赶紧离开。”
“云城主!……”
“怎么?”
“城主现在是否能告诉我,为何救我?”
“因为……”云一枝叹口气。“第一,我根本不愿拿你当替罪羊羔。第二,昨日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你的好姐妹。神霄派的郁方仪,郁女史。”
“啊!”楚云掩住了嘴。
方仪……怎么会是方仪?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练功,一起应付癸水,一起笑怒打闹,一起受罚,一起变美,一起从一岁,到二十五岁的上辈子。
楚云的美目圆睁,一时间有细细的泪痕流了下来,而她的脑中一片奇妙的前生往事,再难以思考万一。
“别想了,要保命的话,快快离开吧。”云一枝劝。
“好……”楚云咬牙收拾心情。“哪条路?”
“这里。”云一枝熟练地转动一个旋盘。“向前,可以一直通到碧云城外七里之处。”
雨散云收了么?
云一枝返身出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许不妥。
为什么外面那么静?
她深吸气,从暗门中闪了出去。
一出去,她便浑身僵硬,再也难以动弹。
因为,数把刀剑,指在了她周身的要害。
“任大侠,李大侠,商公子,你们……你们这是作甚?”
云一枝的声音仍然娇媚。
“楚云在哪里?”任伯川沉声问道。
“楚云?”云一枝翻翻白眼。“不是在上面烧着……么……”
她抬眼才看见,高高的旗杆上根本没有人,火也没有在烧。
那个昨日找来替死的女犯奄奄一息地躺在了一边,脸上的简单易容也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啊!先前明明是楚云啊,难道,难道,”她眼珠一转,“难道被神霄派的人救走了?”
“根本没有神霄派的护法。”任伯川眼神如刀。“云城主,你跟我们玩的是哪一出把戏?”
云一枝垂头思考。刀剑进逼半寸。
“好啦好啦,真是输给你们了。是,的确没有神霄派的护法,不过,却有一个神霄派的女史。”
“神霄派的女史不就是楚云么?”
“不是。”云一枝叹气。“是烟花会的郁姑娘。她是为救尤楚云而来。刚才的事情,也全是她迫我安排下的。”
反正郁方仪不在此地,全部推给她算数。若是慧妍雅集追杀郁方仪也无妨,大不了她在通风报信一番,等到她们回去神霄山,还有哪个能伤到她们半根寒毛?
“云城主实在是太会血口喷人了。”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雨后阳光露出端倪,照着一个女子健步而来。
“郁……郁姑娘?”云一枝讶然。
郁方仪一袭娇艳的大红衣裳,如一个火里来的使者。“我怎可能是神霄派的女史……呵呵呵呵。”
云一枝硬着头皮答。“为何没有可能?”
“世人皆知神霄派与情教乃是世代死敌。试问,一个由情教教主钦点的花魁,又怎会是神霄派的女史?情教教主裴紫丹难道会那么愚蠢,让一个神霄派的女史日夜伺候于卧榻之上,枕席之间?”这话很是淫荡,但是郁方仪说来却冰冷坦然。她伸手入怀,一块紫玉雕成的牡丹令牌赫然在目,引起众人一阵哗然。
云一枝哑口无言,却一刻也未曾停止盘算。
昨日,明明是这个女人,亲口说出“我是神霄派女史方仪”的话语。
今日,楚云明明在听到这个名字以后,流露出百感交集,又喜又叹的表情。
郁方仪又如何会不是神霄派的女史?
一道灵光闪过云一枝的心头。
神霄派的女史……若郁方仪是神霄派的女史……
杀蓝兮若的那一掌的掌力……
同门,自然能够发出一眼的掌力!
可是,若是她无端杀人,她的目的究竟为何?她要做什么?!
“云城主还是快将楚云交出来吧。”刀剑已经逼紧了身体。
云一枝默默开启了暗道之门。
任伯川等人追了进去。
“为什么?”
云一枝走过郁方仪的身边,实在忍耐不住,直接地将心中问题问了出来。
茫茫人影来去,无人注意她们的对答。
“因为我恨楚云。”
郁方仪昂起了头。
“你确实是她的女伴吧?”
“曾经是的。可是,在我舍命帮她下山的时候,她却背叛了我。”
“背叛了你?”
“她们捉住我,迫我喊话叫她回头。我知道她仍在山中,她却不顾我的生死,置若罔闻。”
“你叫她回头?”
“我叫她不要回头。我以为,这样说,她必定会回头。”
“结果你错了?”
“我替她承担了所有罪责。我被废去了武功,卖入了妓院。那是家最下等的妓院,每天晚上,七八个男人轮流操我,打我,玩弄我。每天白天,我要洗三十个马桶、三十个尿壶、一百多件衣服,洗的不够快不够好,就没有饭吃。到了晚上,还要饿着肚子被操,被打,被玩弄。”
郁方仪有一种奇妙的本事。她说出任何不堪的话语的时候,却还是保持着冷漠坦荡的音调。
这音调却令云一枝无语。
云一枝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难以压抑的哭声。
楚云。
楚云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是我该死。”她满脸都是泪。“我原应该被烧死……是我欠你的。”
“你没有入暗道?”云一枝扶住了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的楚云。
“没有。我躲在另一侧,他们追去了,我就跑出来。”楚云在答云一枝的话,眼睛却一刻也未离开方仪。“你杀了我吧。你亲手杀了我,我毫无怨言。”她挣开了云一枝,跪在方仪面前。
云一枝忽然警醒过来。“不对,你要报复楚云的话,何必多此一举?你原可以看着她被烧死……”
“因为我的确是裴紫丹的女人。”郁方仪口角带出一抹讥笑。“我一无所有,要报复,要生存,只有依附一个最强最有力的男人。我要报复的也不是楚云一个,而是整个神霄派。——”她的声音忽然一变,变得娇媚而尖利,“你们,你们要逃到哪里去?云城主,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你究竟要做什么?你和神霄派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和神霄派有什么关系。笑。什么关系。
云崖上面养着一个十三年的漩涡。
不用解释,云一枝已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任伯川自然不是傻瓜。
追不到楚云,他自然翻转头。
事到如今,他怀疑的自然也不再是楚云一个。
云一枝忽然明白了沈玉刃昨日的感受。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由她策划主谋,实在是很说得过去。
她自己也差点要相信。
“任大侠,我若说一切与我无关,你信不信?”
本来就与她无关得很。
明明是神霄派的内斗而已。
“不信。”任伯川答得斩钉截铁。
云一枝连苦笑,也苦笑不出来了。
跪在地上的楚云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如鬼魅一般地起身,欺向云一枝。
她一生中,从未施展的出来如此快捷的身法。
但是今日,她在一众前辈高手的面前,如此之快,快如流星!
她扼住了云一枝的喉咙。
“放我走。”她沉声道。
郁方仪、任伯川全都变了颜色。
谁都也看得出来,楚云用的是全力。
不是作戏。
“跟她没关系。”楚云的神色如鬼。“知道我为何被神霄派逐出门庭么?因为我是个疯子。我沾上谁,就会令谁疯狂。游戏结束了,放,我,走。”
云一枝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楚云那颠三倒四的说话,很清楚地变成两个字或者一声叹息。“何苦。”何苦。
“别动,别说话!”楚云大喝,扼住了云一枝的声道,阻止她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一个该死的人。但是,”她直直看着方仪。“但是我还不能死。”
前世今生,一刀两断。
任伯川不屑地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擒住的人,可以足够作你的盾牌么?”
他眼神中有凌厉的杀机。
“你……你想要做什么?在碧云城中杀城主,你还想活着走出去吗?”楚云毫不退让。
“你错了。我不会杀云一枝。”任伯川冷笑。“我要杀的只是你。至于你杀不杀云一枝,悉听尊便。”
楚云打了一个寒颤。
江湖,好冷。
她只想去一个暖的地方,再拥抱一遍她的暖。
她长夜里的暖。
“请问一下,校场究竟怎么走?”
“你们面前不就是吗?这还要问,切。”路人郁闷地走过场。
“喂,我们真的要去看么?烧妖女有什么好看的?”平无奇有点无聊地看着一地泥泞。
“随便看看嘛。”连小开提着两个锦盒,一边是英敏的头,一边是美丽的云纹锦缎,两个都是准备献给他老婆的大礼。“等会刚好从这里绕到正门,去打探一下老婆住在哪里。”
“怎么,只是打探而已,不去找她吗?”
连小开得意洋洋,“我都想好了,要初十那天,老婆美美地在台上得到桂冠,我忽然提着礼物上去给她一个惊喜。她一定会又感动,又高兴。”
“你知道她一定能得到桂冠?”
“当然!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平无奇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走啦,那边好像有好多人,不是说去看热闹的吗。”
热闹。
热闹得仿如烟花。
锦盒从手中,落地。
一道惊鸿一样的身影。
一枚象牙一样的匕首。
连小开的眼睛里面留下一个午夜梦回时候挣也挣不脱的骇人场景。
一个令他心肝都爆裂开来,骨头挤压到粉碎的场景。
黑的发,飘扬起来。
白的身躯倒下来。
其中,没有联系。
孤零零的发。孤零零的身躯。
黑发长在人头上。
人头,却不曾长在身上。
它被一泓鲜血托着,似温泉口喷发的熔岩一样,弹了起来。
抛出了高高的弧线。
表情,仍然生动着。
面貌,仍然绝美。
那连小开眼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的头,落了下来。
“敢胁持我的女人,真是找死。”
声音的主人有种亘古君临的气度,手中一枚匕首上染着血痕。
云一枝婴宁一声,投入了他的怀抱。
那人的眼神略微一扫。
连小开分明,分明地,对上了那双眼神。
他在看他。
他越过了无数潮水一样的人群,看住惊惶刻骨的他。
那眼神,像一把匕首,割出了连小开的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