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我亲手将萧默葬在了北楚宫后的那块空地。
当沉重的墓碑竖起时，我终于忍不住地哽咽出声。
过往与萧默一同经历过的一切，随着萧默的逝去，而愈发地清晰起来。
一点一滴，我都可以回忆起来，也终于知道了眼前这厚土之下埋葬的男子与我相识相知的所有一切。
只是，当我忆起这所有一切之时，却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块冷冰冰的墓碑，这叫我情何以堪？
这个默默陪我走过大半生的男子，即使明知今生再不能交集仍为我忧心关心，不欲人知的情分从不曾更改过，到如今，竟还惨死在我的面前，叫我该作何想？
凝望新篆刻好的石碑，看着上面朱红色的字迹，只觉得那就像是萧默流在我面前的鲜血一般，刺眼无比。
盯着墓碑看了一会，泪水还没干，却已不忍再看下去。
难过地别过脸去，看见北楚宫的宫墙下，一抹白色的身影。
极大的恨意，在看清站在那宫墙底下的人之后，蓦然升起。
咬牙切齿地，遥望着站在远处的陆离，心底深处，骤然涌出不可抑制的仇恨。
我不做声，只是死命地盯着他。
盯着他，作死地盯着他。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确信，他必定已在我的眼神之下死了不下数十回了。
为什么外表这样温和的男子，杀起人来竟然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难道他就不会感觉到良心不安吗？
难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就不会从睡梦中惊醒吗？
直直地，不避不让地看他，那一刻，我真是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不是要杀我吗？
那就来啊，这么远望着我干嘛？
望着他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挑衅，我是故意的。
故意地想要激怒他，想要逼他杀我。
我累了，是真的累了。
一个人活在这样令我觉得陌生到窒息的坏境里，天天听着身边的人说以前的我怎样怎样，现在的我怎样怎样，我只感到厌恶。
倦了，烦了。
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想要求一个痛快。
从前的所有，我都不记得了。
而现在唯一记得的人，却已躺在了冰冷的厚土之下。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在主宰着这一切吗？
是不是，我的每一段回忆，真的只有在与之有关的人逝去的时候，我才能够想起？
为什么令我感到熟悉的人，离我那样地远，而令我感到陌生的人，却又离我这般地近呢？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像浆糊一样，黏糊黏糊的，无法思考。
正是思绪纷乱的时候，我看见宫墙下的那个男子撩起长袍朝我走了过来。
终于还是想杀我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朝我走过来，我没有一点害怕，倒是想要发笑。
嘴角扬起自认为最完美的弧度，我望着陆离，笑若莲婪。
也好，让我死得痛快，也总好过这样地活着，活得苟延残喘，毫无乐趣。
其实本来我就是该死的。
之前若不是莫言，我想此刻萧默在九泉之下定是不会孤单得了。
九泉之下有我做伴，不知萧默可会开心？
这样想着，竟没发现那抹白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前。
“萧默在天有灵，得以看见你亲手将他埋葬，也该瞑目了。”陆离走上前来，在我的面前站定，温和的脸上没有笑意，反而还隐显着一丝悲恸。
悲恸？
我以为我眼花了，忍不住用力地眨了眨眼，然后再细看他脸上的神情。
千真万确，是悲恸没错。
站在我面前的陆离，俊雅的面容之上，哀伤尽显，显得那样地心疼，只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这算怎么一回事？
还是又想要来玩什么阴谋诡计吗？
明明自是就是杀人凶手，却偏生还要装出这么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难道就不会觉得自己太过虚伪了吗？
厌恶地别过头去，将目光停驻在新篆刻的墓碑上，我对着那一抔黄土，幽幽地道：“萧默，你看见了吗？杀人凶手来了，就在这坟前站着呐。你若是在天有灵，就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到底有多虚伪！有多卑鄙！萧默，你要记得，这样背后放冷箭，箭矢上涂毒的小人，你就是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不要放过他！”
身边的男子明显地身形一滞，我转过身面朝着他，目含怨恨地继续说道：“是不是也要杀我啊？你来杀我啊！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一箭将我射死呐！怎么，如今不动手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压抑得我想哭。
陆离并不说话，只望着我。
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的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令我打了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对不起。”许久之后，他说。
他的脸上有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让我不得不感觉有些诧然。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沉默半晌之后，我听见自己冷笑的声音：“对不起？呵……真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对不起有用吗？对不起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吗？一句话对不起，抵得过一条命吗？我杀了你，然后再跟你说对不起可以吗？”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是过于激动，或者还夹杂着无比的仇恨与怨怒，不然他的眼中不会划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那样哀伤地看着我，令我不自觉地噤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一刻的陆离与在淕都长街的陆离像是两个人一般。
此时此刻，站在我身前的他，少了之前的杀气和戾气，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都是温和的气息。
我狐疑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起那日在长街之时，自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仇恨与怨憎，心中不由地一震。
为什么明明那日他就是想杀我，今日却又表现得这般没有一点恶意呢？
明明那天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股怨气所笼罩，怎么今日一瞧，却又再看不见了呢？
怔怔地望他许久，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有些失望，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看着眼前显得这样温和的男子，为什么自己却恨不起来了。
真的，我恨不起来了。
当我抬起头，对上他望我的双眸时，我发现我之前所有的仇恨与怨憎，几乎就在那对视的一刹那，完全烟消云散了。
沉默地转过头去，不想再看见那双令我感觉有些复杂的眼睛，愣愣地盯着身前的那一抔黄土，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气氛显得无比的诡异。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面对一个杀死我幼年玩伴，而后又欲置我于死地的人，我居然会恨不起来！
我怎么可以恨不起来？！
怎么可以？！
我想恨他。
可是，当我的目光一触及他那极为清澈的眼神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恨不起来。
那双如星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一开始望过去，只觉是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一般，可仔细望进去，又如深潭，深不可测。哀伤悲恸在瞳内流转，一个眼神，便藏了千言万语。
他的哀伤是真的，我知道。
可是他亲手杀了萧默也是真的。
为什么会如此地矛盾呢？
找不到答案，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原因。
我沉默地站着，背对他，心里被悲伤与疑惑所充斥，纠结无比。
“对不起，漾儿。”许久之后，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
我不做声，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继续说：“其实，我连自己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我……”
不远处，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犹疑着回头，恰望见一人朝着这边走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