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柔软而宽大的床榻之上,听见顾琛的话,不由地一愣。
原本以为最近的呕吐,都是因为体内的剧毒相互冲撞而引发,却不成想竟是有了孩子!
在这个新生命到来前,我从来没有热烈期待过。而等我现在觉察到他的存在时,才发现他的心跳早已与我密合,且正在以比我快一倍多的速度跳动。
脸上的笑靥绽放,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
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顷刻袭来,让我不禁欢喜。
原来,我已有了殷曲的孩子。
挑过头,看着站在床前不远处的殷曲长身玉立的身影,我忽然觉得眼前有点模糊,清冷的面颊有热泪留下,滚烫滚烫,以至于我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我想上天终究还是不曾待薄我,起码让我有了他的骨肉。如果,我不能陪他一直到老。那么,让这孩子一直陪着他也不错……
“皇上,皇上……”是顾琛的声音,“您怎么不说话?”
我伸手轻抚眼眶的泪水,坐起身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朝他们望去,才发现殷曲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殿外的微风,透过窗棂和殿门吹了进来。
长及曳地的帐幔高高卷起,隐隐遮挡了殷曲的身影。
在这些白色织物的褶皱间,我依稀看见了殷曲的脸。
牵起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僵硬无比。
为什么,此刻殷曲的神情看起来没有半分喜悦?
他的脸色跟殿内的幔帐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别,仿佛站在那里的他根本已经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缕游荡在外,漂泊无依的游魂而已。
我的心,忽然之间变得有一些抽紧。
一股不可言喻的不安,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让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得厉害。
我从未见过那么面无人色的脸,即便是几个月前,他身负剑伤,生死命悬一线,他的脸色也不曾苍白到这个地步!
他脸上的落寞那么明显,忧伤那么深刻,不禁让我悚然心惊。
“皇上……”我开口唤他。
但是他却仿佛是置身于另一个遥远世界,对我话完全没有反应。
“皇上……”我忍不住又将音量提高了些。
他站在那里,如同石化的雕像,孤独地伫立,仍旧一动不动。
“皇上!”声音不再柔和,变得有些尖锐,音量已经大到足够让整个凤栖宫的人全部听见。
他的脸色一怔,璀璨如星的眸子微微转动,飘渺虚无的视线终于有了落点。
“漾儿,怎么了?”就在这开口的一瞬之间,他那精致的脸色所有的复杂情绪,都随之敛去。
我看着他忽然又变得温柔的脸庞,心中刚刚涌起的不安也稍稍淡去。
不动声色地拢起如潮涌动的思绪,我只是一笑:“没什么,臣妾只不过是好奇皇上在想什么,竟然想得这样入神。”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丝尴尬掠过。虽然是转瞬即逝,却被我瞧得一清二楚。
“呵……没事。”他微微挑起眉头,刚才呆楞的脸庞忽然又变得生动起来。
明明知道他心中有事,但是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再问。
再次扬起笑颜,我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些:“皇上快要为人父了,难道不高兴么?”
原本,我是不想这么问的。
殷曲刚刚的表情,让我的心里忽然多了一份不确定。
他,好像不喜欢这个孩子。
果然,话才出口,他的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怎么会,朕当然高兴。”他的语气听起来与平时一般温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阳光如金子般,从七彩的琉璃镂空窗棂中透进来,映在他的身上。他头上赤金发冠的翅尖,在斑斓的金色光芒下显得更加的璀璨夺目,波光粼粼,生生晃花了我的眼,以至于在那一刹那,我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整个寝殿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我隐隐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不知道该如何将这对话再继续下去,我只能尴尬地扬笑。
殿外,有脚步声响起,似乎正往这寝殿而来。
那声音很轻,一听就能辨得出是宫中训练有素的宫人。
“皇上,林大人在御书房侯着了,说是有要事求见。”
片刻之后,有尖锐又细长的声音在寝殿的门口响起,原来是李裕。
“嗯,知道了,朕待会过去,让他先侯着。”
殷曲朝着李裕吩咐,转过头,又笑着对我说道:“漾儿,朕先过去了,你有孕在身,得多休息才是,可记着千万别太累了。”
温柔而关切的话语自他的口中说出,我望着他,却看不见他那精致的脸上有半分真正的高兴。
相识十年,他的笑容是真是假,我又如何会辨不出来?
回以一抹有些牵强的笑意,我道:“臣妾知道,臣妾自会照顾好自己……”心中的苦涩渐渐压过了之前的喜悦,我的心不禁也开始忧虑起来。
他,好像真的不太喜欢这个孩子。
可是,我却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顾太医,请替朕照顾好皇后!”临走之前,他嘱咐顾琛。
“微臣自当竭尽全力,皇上请放心!”顾琛微微颔首,恭顺地应允。
“嗯……”殷曲听着顾琛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撩起长袍,跨过凤栖宫高高的门槛,朝殿外走去……
殷曲走后不久,我也不堪久坐,重新躺回了床榻。
殿内忽然冷清,刚才还有些人气的寝殿,此刻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我背依着床榻的一侧,探看着殷曲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
原本得知自己身怀有孕的喜悦,似乎已经被刚刚殷曲那一脸的落寞与忧伤给一扫而空,此刻萦绕在心头的,只剩下无尽的不安与疑虑。
“娘娘……”顾琛一直站在原地,半天也不曾移动一步。
我挑起眉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出声唤我。
顾琛上前几步,走至我的床榻前,然后又道:“娘娘,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的语气有点迟疑,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抬头,凝神望定他,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无限郁郁,似乎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敛去心中深藏的不安,我故作轻松地漾起浅笑,朝着顾琛道:“顾太医有话不妨直言,你我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顾琛于我,应该算是这宫苑重重的黑宫之中,最值得信任的人了。
从百日侵之毒,到寒冽瘴之毒,再到因为我的请求而为舒凝治疗失心之症,一步一步走来,我早已知道,他是真的可以让我以性命相托的人。
果然,父亲没有看错人。
我忽然想起顾琛在初次为我诊断百日侵之毒时,对我说的那句话。
嘴角不由地稍稍向上扬起,我看着眼前的顾琛,等着他开口。
“娘娘,您……”他一再地迟疑让我不禁有些疑惑。
“本宫怎么了?”我的脸上笑意依旧,但是心,却忽然地往下沉去。
顾琛抬头看着我许久,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是在看一个认识半生的老友一般,眼神里满是心事苍茫。
他的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淡定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父亲的噩耗自边疆传来之时,我才看见过。
电光火石间,我有些明白他一再迟疑的含义,“你要说的,是不是跟本宫腹中胎儿有关?”
此时此刻,除了此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让他如此犹疑。
顾琛的嘴角噏动了几下,似乎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让我不禁有些心急:“顾太医莫非是有所顾忌?”
布满焦急神情的眼睛,直视着顾琛,我看见他脸上的忧心如此明显。
“娘娘……”
终于,迟疑许久之后,顾琛开口,声音却已变得暗哑低沉:“您这腹中胎儿,恐怕……”
“恐怕如何?!”不出我所料,令他几度犹疑欲言又止的事情,果然与我腹中孩子有关。
“娘娘,您恐怕不能要这个孩子!”长叹一声,顾琛终于将他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心,在那一瞬之间,好像陡然停止了跳动。
我想我的那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必定是无比的惊震与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我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虽然在这个新生命到来之前,我并没有热烈地期盼过,但是现在,他已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我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将他舍去?
“娘娘……您不能要这个孩子。”再次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顾琛的语气明显落寞了很多。
一字一句,从他的嘴里说出,语气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些什么似的,但是在我听来,却是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死了一分。
心中似有东西梗塞,令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琛伸出苍白的手,抚着他长长的白须,叹了叹气,声音陡然一长,又道:“不止是这个孩子,往后若是娘娘怀了其他孩子,也恐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我已经能够清楚地明白他的意思。
我听见自己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听来有些萎靡不振:“为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问他,又好像是在问老天。
“娘娘体内的剧毒未除,对胎儿的生长会有极大的影响。”顾琛看了看我,然后缓缓地说,“如果娘娘执意将腹中孩子生下,那这孩子出生之后,极有可能聪慧不足,形不似人。更严重的话,也许会是个……死婴。”
聪慧不足,形不似人?那就是说这孩子可能智商低下,是个畸形儿?
没有将顾琛的最后一句话听进去,我已开口问他:“顾太医可有法子帮本宫保住这一丝血脉?”
毫不迟疑地,顾琛摇头。
从未有一次,他像现在这样果断地拒绝过我的请求。
刚刚得知身怀有孕的喜悦,霎时之间,烟消云散。
心,忽然间像是被千年寒冰所包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冰凉。
“娘娘……您……当真……想要这个孩子?”顾琛暗哑而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朵。
已经感觉心神俱伤的我,那时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什么不同,只以为他不过是想宽慰我,不由地挥了挥手,道:“本宫累了,想歇息一会。”
我示意顾琛退下,但是顾琛却仍旧一动不动也站在原地,让我不禁疑惑。
“娘娘,当日微臣受花相所托,曾发誓要竭尽全力以助娘娘,如今……”音量越来越低,话没有说完,顾琛已是双眸微垂。
我原本也并未太在意他说的话,只是当他忽然提及「花相」二字之时,我却不由地一时呆愣。
花相所托?
我入宫之时,明明父亲已经战死在黒祁谷,如何相托顾琛?
难道父亲未死之前就已经知道我将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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