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望了望天，此时的夜空还闪烁着几点清冷的星光，看起来分外的幽森。冷风正烈，一阵一阵呼啸而过，卷起宫道上些许的尘埃，霎时间掩盖了原本清晰的红墙碧瓦。
我握紧殷曲微凉的手，然后趁势撑住了他已有些力不可支的身子。抬起头，看见他正朝我虚弱一笑，我不由地有些心疼。
他的面色苍白至极，以至于他的肌肤已经接近于透明，隐隐可见那细微的血管和脉络。暗紫色的嘴唇有些干涩，显出丝丝褶印，看起来像是极度缺水的样子。
“先进去躺会罢……你身子现在这么弱，又何必还苦撑着在这跟他们说那么多呢？”我边扶着他转身，边缓缓地说道。
倏地，他的脚步停住了，握着我的手忽然紧了紧。我一愣，仰头看他，才发现他也正凝神望着我。
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已经泌出了丝丝血迹，衬着那苍白到有些恐怖的脸色，看起来让人更觉触目惊心。我看着他流血的嘴角，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才回过神来，不禁惊声：“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
“只要你没事就好，朕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殷曲朝我摇了摇头，然后费力地扬手摆了摆，声音虚弱地回我。
心脏，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间紧了紧，然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发现他的面容在我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还闪着些许明亮的光芒，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面颊，有一股滚烫倾泻而下，然后，有一抹微凉抚上了我的脸庞。
“傻丫头，哭什么，我没事，真的没事。”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拂去了我脸上的眼泪，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却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我点了点头，紧抿着嘴，控制着不让自己情绪失控。但是一滴一滴的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地随着我的动作而肆意飞洒。
再没有过多的言语，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将我拉进他的怀里，然后紧紧抱住。
这让我不由地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歇在凤栖宫的那些夜晚。
那时的他总是会在半夜惊醒，醒来后总是怔怔地看我，眼中隐约有流光闪过。但是往往在下一刻，他又会紧紧将我抱住，仿佛生怕失去我一般。
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松开手，然后改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在我的耳边低喃：“漾儿，在这黑宫之中，除了你，朕谁都信不过……那些老臣重臣，林甫也好，颜行南也罢，哪怕他们再忠心，朕也终究无法完全信任他们。朕只信你……”
全身在听到这句话时止不住地一震，回抱着他的手再次收紧了些。
我早该想到，在这重重的宫苑之中，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我终于明白，当莫言问我“既然不快乐，为什么不离开”的时候，我为何无法回答了。原来，我真正无法离开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因为我有留念，所以我舍不得离开，即便伤痕累累，却也甘之如饴……
暗夜寂寂，冷风猎猎，星光粼粼。
更鼓就在此时响起，绵绵悠长的回音。
已是寅时。
太监总管李裕走上前来，轻咳了一声，缓解了些许尴尬，然后开口说道：“皇上，娘娘，寅时了，该准备着要上朝了。”
微微侧首瞧了一眼低眉顺目的李裕，然后再缓缓松开环住殷曲的双手，抬起头，我看见殷曲正微笑着朝我点头。
那就是我们对彼此的信任，对么？
毫无顾忌的将你倾尽生命守护的江山交到我手上，而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是你对我的信任，对么？
不期待他的回答，因为我的内心已经确定了他的答案。
漾起毫无杂质的笑颜，凝望殷曲许久。回过头，我对着李裕道：“去给本宫准备朝服……”
“是！”李裕颔首，领命而去。
整个殿外只剩下我和殷曲，彼此凝目相望，默默无言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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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天还没有大亮，暗黑的夜空之中，一抹银白仍然高高悬挂。
黑宫勤政殿里，朝臣们已经全部到齐，都站在大殿之中等待着。
随着李裕一声尖锐而细长的拉喊：“皇后娘娘驾到——”
我身着绣有五翟凌云花纹的暗金色朝服，头戴着凤凰展翅嵌七彩宝石金步摇，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地穿过并排列着的众臣，踏上那象征君臣之别的三级玉阶，然后走至那闪着金麒麟色的龙椅前，站定，转身，俯视脚下。
原本安静的殿中群臣，除了昨晚林甫几人之外，其他人在看见我踏进勤政殿的那一刹那，全部呆楞住。
我看着他们瞬间呆滞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这不过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
果然，不出我所料。片刻之后，勤政殿里便炸开了锅。
“这……怎么今儿个是皇后临朝？”我听见有朝臣轻声发问，侧眼一瞧，原来是翰林院大学士杜如风。
“这这这……后宫干政可是大忌讳呐！”这声音明显比刚才那个轻声发问的声音又大了许多，是另外一个人。
“就是啊，这可如何是好？”音量再次提升，已经让满殿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黑朝建朝数百年来，也从无后宫临朝之例啊……”
“皇上怎么不上朝？皇后娘娘私自干政可是大罪呐……”
“……”
我冷眼睥睨着脚下议论纷纷的众人，看着他们从最开始窃窃私语到后来大声喧哗，却一直不曾开口说半个字。
昨天夜里在龙卧宫前跪请殷曲三思而行的林甫等人，此刻都沉默地列于两旁，一言不发。
望着他们那几人神色各异的脸，我心中顿时明白了一切。
明明昨天夜里殷曲已经发出口谕，让我代为临朝，林甫等人当时均在场听得一清二楚。然而此刻他们这几人却故意不向其他不知情的大臣说明，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
看着眼前依旧议论不止的众人，我心中不禁冷笑更甚，竟然一定要比耐性，那本宫就自当陪你玩玩！
缓缓地转身，在那金麒麟色的龙椅上坐下。
单手撑住下颚，双眼微闭，我装作凝神静息的模样，丝毫也不再理睬脚下一干人的喧哗。
“娘娘，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一侧的李裕见我忽然的动作，不由地上前一步，以只能我一个人听到的音量低声问道。
我没有做声，只是微微扬眸，摇了摇头，然后又闭上眼。
李裕立刻会意，随即又退到了一旁。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勤政殿中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微微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细瞧着殿中众人此时的表情。这才发现所有人此时都将目光望向了居于一侧之首的林甫，似乎是在以目光问询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着林甫此时一张老脸隐隐显出铁青色，我心中不禁暗笑。
林甫回头一眼扫过了满殿的群臣，又朝假寐的我看了看，然后故意轻咳了两声，缓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这才缓缓地开口，心有不甘地道：“皇上有旨：即日起，由皇后娘娘代为临朝，处理一切事务。所有政事无关大小，无须再请示皇上，一律按皇后娘娘的意思执行。”
如同在一汪刚刚平静的湖面扔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子，刚刚才安静下来的勤政殿在林甫的一句话之后，又开始喧哗起来。
林甫满意地看着眼前众人的反应，又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
“肃静，肃静——”李裕眼见着殿中场面有些过火，不由地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只可惜他那尖细的嗓门怎么也敌不过这满殿朝臣的声音，很快就被湮没了。
我收回撑得有些发酸的手，睁开眼，扯了扯有些褶皱的朝服，扬眉一挑，看着脚下依然喧吵不休的满殿朝臣，然后冷声开口，以一种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的声音喝道：“来人啊，将翰林院大学士杜如风给本宫拿下！”
没有一丝温度的冷喝声，生生地截断了所有人的喧哗。
勤政殿中瞬间一片静寂，满殿议论纷纷的朝臣此刻全部散乱地站在大殿的各个角落，因为我忽然地开口而生生怔住。
殿外的羽林卫听到我的冷喝之后，已经押着翰林院大学士杜如风到了殿中央。
杜如风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脸的茫然。
“拖出去砍了！”冷眼瞧了一下被押在殿中的人，我冷冷地开口。
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这样的做法，我如何会不懂。
“是！”羽林卫领命，拖着杜如风就欲往殿外去……
“且慢——”开口说话的是林甫，他的眼中有一丝惊诧，很明显他也没有料到我会直接命羽林卫拿人是问，“皇后娘娘，您此举是何意？”
“何意？！”冷眼扫过满殿散乱的群臣，然后我将视线又落在了林甫身上，瞧着他满脸的震惊，我不禁佯怒道：“本宫此时倒是想问林相是何意才对！”
林甫抬头，目似不解：“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望娘娘明示！”
“林相与颜将军、任大人、张大人等明明昨夜已经得知皇上口谕，为何今日早朝却迟迟不将圣意公布，反而让各位大臣在这早朝之上喧吵不已？”刻意将他们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瞧着林甫忽变的脸色，心中忽然方才有点解气,但是口中还是故意反问：“本宫不知林相此举到底是何用意？”
果然，我话刚出口，满殿哗然。
“如此说来，林相既然一早知道了皇后娘娘临朝是皇上的意思，怎么又不早点通知我们呢？”站在颜行南身边的一位朝臣不禁向身侧之人开口求证。
“就是就是……后宫私自干政可是重罪！可是如果是皇上的意思，那又自然是另当别论了……”
“林相，你说……”
“颜将军，你们诸位既然昨夜就已得知皇上口谕，理应及早通知我们才是呀……”
“任大人，这……”
“……”
我抿嘴而笑，带着一丝戏谑的神色，瞧着眼前的好戏。
林甫的脸色在众人的一再逼问之下，渐渐显得有些难看。颜行南双手紧握成拳，似乎也不成想到我区区一介女流竟会在这大殿之上忽然发难。还有任楚生、邢卫与张谦等人，此时脸色看起来也都是一个颜色——铁青！
然而，此时众人此起彼伏的发问仍旧没有停止，一句紧接着一句，颇有一股不问个明白便誓不罢休的气势。
我转过头，看见翰林院大学士杜如风仍然被两个羽林卫押解着，跪在殿中央的地上动弹不得，一副惶恐的模样，不由地朝那两个羽林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李裕站在一旁，看着这原本庄重的勤政殿此时如同菜市场一般的热闹，不由地也掩嘴而笑……
“好了！还有完没完！这是早朝！你们真当这是菜市场啊！”许久之后，林甫终于不堪其扰地大喝出声。
满朝的大臣看见林甫已经发怒，这才在他的喝止之下又渐渐安静下来。
我敛起笑意，冷眼看着面色有些尴尬的林甫，故意装作一脸的不悦。
林甫似乎也自知失礼，上前一步道：“微臣失礼，还望娘娘恕罪！”
此时各位大臣也已经各归各位，纷纷分列两侧站好。
“罢了，想来本宫第一次临朝，各位大人也难免有不习惯的地方。但是……”扫了一眼出前一步的林甫，我话锋一转：“但是林相贵为百官之首，理应担当百官之表率！今日早朝如此喧哗，你贵为丞相已算失职！本宫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检讨一下！”
“臣遵命……”林甫强压下心中不满，低声道。
“嗯，退下罢。”我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楚，也不再多说什么。
李裕此时已经立在一旁，待林甫退到一侧之后，便高声道：“有本齐奏，无事退朝——”
我原以为今日在经历了一早的喧吵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人上奏折，正准备起身退朝。谁知李裕话音刚落，便又有一道男声响起——
“臣穆卫阳有本启奏！”
穆卫阳？
我的心在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不由地一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