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遣退了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人坐在殷曲的床前,静静地看着眼前卧于龙塌上的他。
此刻的殷曲双眼紧闭,眉头微皱,面色苍白,已经完全不复之前那种如婴孩般的安稳睡颜。肩头的剧痛让他的额头泌出涔涔冷汗。
我拾起他垂于一侧的手,然后把我的脸埋在他的掌心。
自他的手心传来的那股熟悉的微凉,让我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苍白而又带有倦意的脸,以及微蹙的眉头。
一点一点,轻而缓地抚摸。
每一条细微的纹路,每一次睫毛的微颤,我都不舍得错过。
这是我浮生梦里的男子,我刻骨铭心的爱人和仇人。他命人下毒想要谋害我,却又在我遇袭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命救了我。
我似乎永远也猜不透眼前男子心中的想法,永远都猜不透。
我感到悲哀和迷茫,心痛和凄凉。
也许我的结局早已注定,从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开始。
殿中燃烧着的蜡烛偶尔爆出一两声“滋滋”的轻响,听声已觉得清冷。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或一致或不一的跳动。
我把脸从他手上移开,看见他掌心中我留下的泪痕。
殿外传来隐隐的喧哗,他不安地动了一动。
我看着眼前睡得极不安稳的殷曲,心中忽觉苍凉……
许久之后,我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我耳边响起,那声音虽然已经极力地压低,但却还是划破了一室的静寂——
“臣萧默参见皇后娘娘!”
我猛然回神,抬起头,才看见萧默正单膝跪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
“起来罢!”站起身,看着他,我淡淡地开口。
萧默依言而起,谨守臣子本分地道:“谢皇后娘娘!”
“有什么事么?”此时此刻,我一心一念全系在床榻之上那个双眼紧闭的人身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客套。
萧默凝眸望我许久,并没有做声。
他的目光沉寂,看得我一阵心惊,想起之前在大殿之上,他那同殷曲一模一样的神情,我不禁又有些不安。
沉默许久之后,他的神情才又终于变得些微平静,不似之前。
“娘娘,皇上情况如何?”他问。
我摇头,听他这么一问,心中忽然又觉沉重不少,照着之前太医的话说道:“剑伤很重,伤及到了肩胛骨,情况不太乐观。恐怕即便他日恢复了,也会再次发作,终是一处隐患。”
“想来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你也不必太担心了。”萧默望着我,说话的语气不像之前那样严谨,此刻听起来倒更像是朋友间的宽慰。
微微抿嘴,强牵出一抹笑意,虽然明知道他不过只是在安慰我而已,但是心却还是稍微放下了不少。
萧默走上前来,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殷曲的伤势,然后才道:“还好,剑锋虽然已经入骨,但是却还不是很深,小心调养不会有大碍的。”
看着眼前的萧默察看伤情时那熟练的模样,我忽然想起殷曲曾经跟我说过,萧默在南刃关时曾经偶遇一神医,习得了一身好医术。
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我心中又顿觉安稳不少。
抬起头,我又看见了萧默望着我时那有些异样的眼神,再想起之前在庆功宴上,他和殷曲那如出一辙的神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探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相信他应该明白我话中的「你们」二字是指的他和殷曲。
果然,他的神情在听见我忽然的问话之后,马上变得有些不同。
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更显出了他心中必定有隐藏的心事。
“你我自幼相识,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我直望着他,语气柔软地开口:“默,我相信你有事不会瞒我。”
话里没有了所谓的君臣距离,我要让他感觉到此时此刻我只是他的朋友。
“这……”萧默开口的时候有些犹豫。
我望着他,直直地望着他,也不说话,目光里却表现出一种信任。他是我自幼的玩伴,我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他瞒谁也不会瞒我。何况,他有事也从来瞒不过我。
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躺在床榻之上的殷曲,又再看了看我,萧默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我生生愣住。
因为,他问我——
“可知为何我会选择在此时班师回朝,而没有乘胜继续将军队往前推进?”
我在他问完这句话后顿时哑然。
这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但是此刻他却忽然发问,不禁让我微怔。
我望着他,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是没有。
于是我只得开口猜测:“莫非是战术安排?”
他摇了摇头,看着我许久,才道:“是因为你!”
“我?!”猛地听见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地心下疑惑。
我与那陂国有何关系?这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会扯到我身上。
“对,是因为你。”萧默点了点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看着他忽然有些悲伤的眼神,我心中不由地忐忑。
想过他可能说出的任何一个答案,却惟独没有想过他们的撤兵是因为我。
“难道第一次穆沂侯的撤兵,也是因为我么?”我疑惑,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
“嗯……”萧默点了点头,看着我许久,才又缓缓启唇。而他开口时,声音已是少见的悲恸:“漾儿……对不起……”
我本来心中还只是有些许疑惑而已,如今猛然听到他叫我漾儿,神情又陡然伤悲,一颗心不由地猛然一沉。
自我们长大后,他便已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叫我漾儿了,而如今……
我楞楞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心中的不安像一团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我胸中鼓胀,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他艰难开口,却字不成句。
停顿许久之后,才得以继续对我言语道:“漾儿,如若你体内之毒无法根除,那我真是罪人了……”
神情一怔,我有点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殿侧的帷帐一般。
“什么意思?”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及我体内之毒,更不明白为何他要称自己为罪人。
他张眸望了望我,随即又低下头去,声音显见地微弱了许多,但是却让我听得清楚——
“你殿中的瞑香,是我建议皇上命人暗中添加在檀香末中的……”
他的声音轻幽而飘渺,如同自千山万水之外传来,却生生把我震得倒退几步。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他,身心巨震。
我的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自天际而来,跨越了千载风霜,因为不可抑制的颤抖而显得断断续续——
“是你……想要……谋害我?”
萧默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紧闭不语,只是摇头。他头上的金冠翅尖因为他的动作而些些晃动,金光闪烁,仿若湖面的波光粼粼。
“难道不是?”我不解他此时摇头是何用意,“如果不是要谋害我,为什么你会提议在我殿中暗添瞑香?”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忽然间沙哑很多,语气里有一丝深藏的自责,“因为我想救你……”
“救我?!”语气忍不住有些扬高,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我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若我要谋害你,那卧于床榻之人又怎么会同意我的建议?”他朝躺着床榻上的殷曲看了看,然后侧首看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情,不由地长叹一口气,又缓缓开口,问我:“你可曾听过鬼谷神医洛晟?”
鬼谷神医洛晟?与解毒圣手苏如是并称医界二仙的洛晟?
传说中这医界二仙,医术之高明,已无人可及。而虽然这二人都是医界泰斗,但是行医方法却又截然不同。
鬼谷神医洛晟擅长下毒,以毒救人。解毒圣手苏如是擅长解毒,以药医人。
二十多年前,江湖传闻苏如是身中奇毒百日侵,始终无法解开,最后毒发吐血而亡。
而自那以后,鬼谷神医洛晟便也一同消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听到萧默忽然提及这个名字,我不由地一愣,没有做声。
他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又对我解释道:“我于南刃关驻守期间,曾有幸拜鬼谷神医洛晟为师,得他真传……”
“所以……你就建议在檀香末之中暗添瞑香,企图用寒冽瘴之毒来克制我体内的百日侵?”我望着他,目光渐渐变冷,心中却忽然觉得苍凉无比。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真相,未免也太可笑了罢!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责问,我高声朝他怒道:“你可知道,就是你这所谓的建议,已经让我再活不过三年!”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不明白他救我的苦心。只是我还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对不起……”萧默懦懦地开口,眉眼之间早已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我原是怕你的百日侵之毒忽然发作,会要了你的性命,所以才会想到用寒冽瘴的毒来牵制百日侵……却不成想你的百日侵之毒早已被药物控制,所以才会……”
我扬眉望他,接着他的话道:“才会如何?”
“寒冽瘴属阴毒,百日侵属阳毒,二者本来是可以相互制约,相互平衡的。只是因为你体内的百日侵之毒被药物所控制了,毒性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才会让这二毒在你体内失去平衡,以致让你体内血气上涌……”萧默低着头解释,说到最后的时候,脸上的悲怆不禁又多了几分。
“你既然拜得洛晟为师,我想你自然也应该知道寒冽瘴仅仅只能控制我体内的毒吧!既然无法根除我体内的百日侵之毒,而且此二毒还会同时冲击我的全身经脉五脏六腑,导致我经脉损毁,可谓是弊大于利,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还会让我身中这寒冽瘴之毒呢?”凝眸望着眼前的萧默,我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但是质疑的语气却还是忍不住地暴露出来。
我犹记得那日顾琛对我说的话——
“此二毒虽相生相克,能够互相平衡抑制,但亦会同时冲击你的全身经脉,五脏六腑。不出三年,必导致经脉损毁,油尽灯枯。”
按照顾琛的意思,应该是说,就算我不服食百初丹控制体内的毒性,但是寒冽瘴也根本不能解我体内的百日侵才对呀!
“寒冽瘴的确只能牵制百日侵,而且二毒长久存于人体内,也的确会损毁人的经脉。但是……”萧默望着我,点了点头,然后道:“但是此二毒同存于体内,却有利于毒性中和。毒性中和之后,有一味药可以解……”
猛然间听见我体内之毒有药可解,我不由地再次睁大了双眼望着他。可是就在目光触及萧默的那一刹,我刚刚才升起的一点希望又陡地沉了下去。
他的表情看不出半分高兴,相反,还更加地落寞悲伤。
霎时间我明白了一切……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