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川唤醒了紫。紫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睡着了,身上的丝绸睡衣被汗水浸透。
雨川将紫额头汗津津粘稠的刘海拂到耳后。
姐姐,不写了,咱们不写了吧。
紫有些恍惚。她看见电脑屏幕上写满了死亡的字眼。那硕大的黑色字体充满了腐烂和诡异的味道。
姐姐,不写了吧。
雨川无法忘记姐姐所有的苦难都是从写作开始的。写作让姐姐痛苦,让姐姐永远瑟缩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他把紫拥入怀中。
我的姐姐,你累了。
紫冰冷的身体逐渐温暖,意识也慢慢清醒。她在弟弟的怀抱里沉沦了一下,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给雨川一个安慰的笑容。
弟,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
雨川带着紫和外甥去了颐和园。
先是长廊,小学的课本上是这样描述这条长廊的:
红漆的柱子,绿漆的栏杆,一眼望不到头。这条长廊有700多米长,分成273间。每一间的横槛上都有五彩的画,画着人物、花草、风景,几千幅画没有哪两幅是相同的。长廊两旁栽满了花木,这一种花还没谢,那一种又开了。
是的,这些夏天的植物生命力如此蓬勃,一如她的博儿。此刻博儿正颤巍巍地奔跑在长廊里。他不时回头召唤着:妈妈,舅舅,来,来――
紫快乐地奔上前,一把抱起博儿,亲了又亲。
儿子,这灿若樱花的男孩,此刻占据着她整个心扉,小寒和京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过了排云殿和佛香阁,他们租了一条手划船上了昆明湖。
置身在湖面上,享受着阳光的亲吻,紫却依然感到寒冷。
姐姐,你看那边,那是十七孔桥。
顺着雨川手指的方向,紫看见了横卧水面的一座孔桥,宛若长虹偃月。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紫看得入神。
姐姐,多出来走走,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弟弟,我看见周围的东西都在哭,这些建筑,这些湖光山色全在哭。
真的,在紫的眼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悲伤的。从前京生带她出去吃夜宵,每每从酒肉飘香的大排档中走出来,紫看见午夜的建筑物在夜色里露出凄楚的神色。
它们在哭。那时紫对京生说。
你神经病,京生说,写作的人都是变态。所以不许你再写。
那时京生对她下了禁令。像紧箍咒,紧紧箍住她,让她无处逃遁,然后软弱地服从。
紫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为什么成为丈夫的男人总一改婚前的好脾气,变得自大和娇纵起来?
紫,我怕,我像怕母亲一样怕他,他是我的丈夫,可是我怕他。怕他斯文又文静的眼镜,怕眼镜底下那双阴郁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烁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暴力的潜流。林珑说。
紫,我不知道谁才可以救我,是某个男人吗?我尝试去寻找,找了一圈,现在我找到了。
是谁?紫替她感到高兴。
是死神。
紫打了个寒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珑接着说,我喜欢去墓地。喜欢闻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寂寞的腐烂的气息。我在一排排墓碑间走来走去,我不停地读着上面的字,我觉得自己快乐得像蝴蝶,我在和死神跳舞。它挽住我的腰,我们轻快地旋转。我让它抓牢我,请求它就此把我带走,可是它说它要带走的人太多,它的手不够用,于是它把我放下,我一个人继续在旋转,然后摔倒。
雨川望着紫的眼睛,姐姐的眼睛忧郁而迷蒙,似乎随时都可以滴出泪来。那些伤感而潮湿的因子通过空气和阳光传到雨川的眼里,他突然觉得姐姐像极了安妮笔下的女孩。比如《七月和安生》里的安生。
姐,你看过安妮宝贝的《七月和安生》吗?
看过。是讲两个女孩的友情。
长久的沉默之后,紫说,弟,我有时在想,七月和安生我更像谁?我和魏茗珊某种程度上很像七月和安生。我的性格多半像安生,可是安生死了,我和魏茗珊之间死的却是小姐姐。
姐姐,有时是命里注定,你不必太介怀。
可是弟,你知道吗,我又遇到了一个女孩,我们没有太多的交往,只是神交,可是弟,她却好像长在我的心里似的,有时我甚至感觉她就是我,她的灵魂覆盖住我的,我的行为和意志都被她控制着。
姐姐,那是幻觉。你总把一些人看得很重。其实很多时候都是短暂的缘分,人生的过客。
是吗?紫在心里咀嚼雨川的话。博儿靠在她怀里静静地看远处的西堤。乖巧的男孩仿佛听懂母亲和舅舅之间的谈话,他似乎也传染了那忧伤的情绪,变得安静和无助。
雨川希望紫开心,夏天的北京他带紫走了个遍。其实他不懂哪怕是在繁华的菜百,紫依然忧伤,看着男男女女们出双入对,她越发地瑟缩。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她想念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魏茗珊,她想她是否也去了天堂,是否能在月宫碰到从前她们为之反目的小寒?她希望他们相遇,可以彼此慰藉孤独的心。而林珑,她的幽魂会飘荡在何处?
紫,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我背叛了我的丈夫,我不知用何种方式来反抗他冰冷的暴力,只有背叛。
如果妈妈在,她会拿刀砍死你!丈夫对我喊。在我们的婚姻里,他越来越经常提及他的母亲,她就像他的神,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这个神只保护我的丈夫一个人,她仇视我。
雨川一定无法想象当他带着紫四处观光时,紫的灵魂正和林珑热络地对话。牛奶河畔的那个夜晚,以及属于那个夜晚的萤火虫和月光被复制成无数份,不时地出现在紫的眼前。紫就这样活在亦真亦幻的世界里,林珑的微笑,林珑的白裙,在萤火虫闪烁的光芒里变得飘然和模糊。
侨生再次约紫时,紫放弃了自己最钟爱的紫色,而是穿上一条白色皱雪纺材料的连衣裙,黑色的蝴蝶结皮质腰带,裙摆和领口缀着黑色的蕾丝花边。今晚她又复制了牛奶河畔的画面,除了微笑和落寞之外,还有裙子的颜色。
看见紫的时候,侨生有些迷失自我。他仿佛看见林珑婀娜多姿地走过来。
林珑――
侨生低唤一声,忘情地握住紫的手。
紫抽回手,瑟缩到角落里。酒吧的灯光暗淡又阴郁。
你不是林珑。侨生失落地嘟囔。他也颓然地靠到沙发上。身旁色情男女们在灯红酒绿中放纵自己,他却给自己画了心牢,圈住灵魂。
今晚,你看起来不像上一回见面那么有精神,是生病了吗?侨生问。
紫抬头看他,这个老男人倒是痴情。
你真的那么在乎林珑吗?还是只是怀念自己的某些记忆,并不是怀念她?
看来你没有生病,一说话还是这么犀利。侨生笑了。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林珑了。她说她想我,她会来看我。你说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吗?林珑真的会来看我吗?
看着侨生热烈而激情的眼睛,紫凄然。牛奶河畔林珑的微笑和美丽,她没有办法和他分享。她无法想象这个男人若得知林珑的死讯会怎样地伤心欲绝。失去爱人的心痛,她了解,所以她不想他去体味。她想他活在自己的某些臆想中比较幸福。
今晚,你要和我分享些什么?紫问。
她来找过我,自从风的那次安排之后我们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我尽管时常想起她,但也逐渐淡忘。可是她又突然出现了。
那时我正和一个客户谈话,突然她给我传了简讯。她说她来了广东,在候车大厅里不知何去何从。我想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也许有了我的孩子,一年了,她该带着我的孩子来见我,她想得到一些钱。
我是多么的可笑,事情并不是我想象得那样,林珑并没有怀上我的孩子。她依旧年轻漂亮,在候车大厅里,她的行李只是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她穿了一件金色的旗袍,上面绣满了梅花。我发现她是个爱穿旗袍的女孩。我带她去酒店开了房间。
现在我不要钱。她说。我要很多很多爱,哪怕不是真心的,逢场作戏也好。爱我,让我疼痛,让我温暖,让我知道自己的存在。
林珑对侨生喊。然后他们做了爱。疯狂的,像爆发的山洪,他们在汹涌的波浪里翻滚。
侨生不停地喝酒,紫也不停地喝。她感觉林珑似乎又附上她的身体,她在她的身体里笑,她在她的身体里对她说,我想喝酒。于是,紫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然后和侨生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吧,他们去开了房间。
侨生抱住紫,喃喃地唤道:“林珑――”
紫笑了,她笑侨生。我不是林珑。你心里当真把我当林珑吗?你当真不知道你抱着的是谁吗?我是宣一紫,如果你还要我的话你就拿去。但我告诉你,我是宣一紫,我不是林珑。
侨生放开紫,躺倒在床上,他也大笑起来。
然后紫觉得林珑在她的身体里哭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