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长长的队伍在临河镇街上艰难地行进着。奇怪的是他们不是像现代人一样直立行走，而是像人类的祖先?——古猿那样用四肢爬行：一个个头上戴着高孝帽子，脖子里挂着打倒×××的牌子，低着头，撅着腚，手指磨破，膝盖流血，像墙上慢慢爬行的蜗牛一样，身后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印痕……尽管如此，稍一迟慢，屁股上便重重地挨上一顿脚踢，只得咬紧牙关，继续往前爬……
爬在最前面的是若冰父亲。运动一开始，还是那顶“走资派”的旧帽子，已经戴惯了，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特别不合适：每天不过扫扫街、游游行，充其量被揪上舞台，再踏上一万只脚！可是随着运动的深入，情况变了：人们说他死去的父亲是假烈士，当年根本不曾投八路军，而是投了中央军，后来升任上校团长，解放战争南下时跟着蒋介石逃到了台湾，解放后还一直跟他保持着密秘联系，因此在“走资派”这顶旧帽子上再加上一顶“里通外国”的新帽子，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如雨父亲。除了那顶摘了又戴上的“漏化地主”的旧帽子，解放前因在东北日本人开办的煤矿上做过苦工，运动开始不久又给他扣上一顶“日本特务”的新帽子，虽然大小、样式跟那顶旧帽子差不多，但分量不知要重多少倍！就他那副小身板儿，还不得轧成榨面酱！
第三个是似水姥爷。虽然还是那个悬而未决的枪支问题，但因怕他由不拿枪的敌人变成拿枪的敌人，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运动一开始就把他当成最危险的敌人关了起来：白天，由两个持枪民兵严加看管；到了晚上，严刑拷打，逼他交出藏匿的枪支来。一连折腾半个多月，仍无结果，只好暂时定为历史反革命……
第四个是黑帮分子寒瘦水。他是临河镇中学的老校长，罪名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制无产阶级革命小将。运动之初，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挑动学生斗老师，张帖革命大字报，被老校长严厉禁止。后来随着运动步步深入，形势急转直下，被革命小将揪了出来，打成黑帮分子……
…………
最后一位是个花季少女。她跟似水、如雨和若冰是同学，叫梅知雪。父亲是右派分子，前几天批斗的时候逃跑了。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到家去抓扑了个空要把母亲带走，知雪上前去阻拦，就把她抓走了。以后一连数日，晚上逼她交待父亲的下落，白天爬街、游斗……
这支特殊的队伍爬完最后一条街，已是午后三点多种。于是赶羊似的把他们赶到临河镇中学南面的操场上，参加大队、学校联合召开的批斗大会。
会场设在操场东侧的观礼台上。观礼台中央，坐着大队、学校造反派头头和相关负责人。观礼台两侧的看台上，分别竖着两副巨幅漫画：一幅是工农兵昂首挺胸脚踏牛鬼蛇神，一幅是革命小将手持刀枪刺黑帮。观礼台下是参加批斗会的革命群众和革命师生：革命群众一支接一支高唱《大海航行靠航手》等革命歌曲，革命师生反复轮唱他们自编自唱的《批斗歌》：
拿起笔，做刀枪，
狠揭猛批斗黑帮。
斗黑帮，
把一切牛鬼蛇神
全扫光！
…………
人们唱得正起劲儿，主持会议的造反派走上前台敲敲麦克风“喂喂”两声，宣布批斗会开始：
“?——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里通外国’分子冬岳揪出来！”
话音未落，几个人摁着脖子，薅着头发把若冰父亲揪上舞台。
“?——把漏化地主、日本特务夏光宗揪出来！”
如雨父亲，剃着光头，被掀着胳膊，拧着耳朵揪了出来。
“?——把窝藏枪支犯、历史反革命分子杨米贵揪出来！”
似水姥爷，因腿受伤，不能行走，被几个人架着“咕咚”扔到台上。
“?——把黑帮分子寒瘦水……”
“揪出来”三个字还没出口，老校长已经自己跑到台上，引得台下一阵哄笑，于是几个人把他拖回去，重新揪出来！
“?——把……”
“——把……”
接着，宣布一个揪一个，一共揪了三十多个，把整个舞台都占满了。最后宣布：
“?——把窝藏犯梅知雪揪出来！”
话音刚落，知雪被拖上舞台：只见她披头散发，衣服扯破，露出雪白的肚皮和圆鼓鼓的**！虽然是烈日当头，但她却像掉进千年冰窟，牙齿格格打颤，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弯腰低头，双手紧紧搂住胸前的牌子，护住裸露的身体……
全部揪出来以后，主持人宣布：
“下面开始揭发批判！”
人们纷纷上台发言。多数人都老老实实，人们怎么揭发他们就怎么承认；只有少数几个人拒不低头认罪。
第一个是若冰父亲。他既不承认父亲的烈士是假的，说他们这是亵渎革命烈士的在天之灵；更不承认自己“里通外国”，说台湾本来就是祖国的领土，何谈“里通外国”！驳得对方张口结舌，好像他们成了被批判的对象！
第二个是老校长。任他们怎么批判，他都不承认自己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且绝不低头：无论怎么摁，就是不肯低，勉强摁下去了，只要一松手，马上又仰起来……
第三个是梅知雪。一被揪上台，脸就怔怔的，任凭怎么问，一句话也不说；实在问急了，突然放声大哭！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弄得台上台下的人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向人民示威！”有人喊道。
“这是藐视无产阶级革命小将！”有人附和道。
“让他们跐桌子！”
“对，让他们跐桌子！”
几个人被掫上桌子。还没站稳，有人就喊：
“让他们滚下来！”??
“对，让他们滚下来！”有人跟着喊。
话刚落地，几个人“一????——二！”?? 把桌子一脚蹬倒，他们立刻从桌子上滚下来……
虽然一个个被摔得破头血脸儿，但还没有真正受伤，因此立刻又被掫上两层高的桌子；但这次没有立刻把桌子蹬倒，而是让他们像杂技演员那样做各种特技表演：或“锦鸡独立，”或“仙鹤亮翘，”或“鹞子翻身”……正当他们进入最佳竞技状态时，突然一脚把桌子蹬倒，他们身体失去平衡，在空中摇两摇晃两晃，“扑通”摔倒在地上……这样反反复复多少次，直到他们再也爬不起来，主持人才宣布下一个议程，于是一场更残酷的群众性批斗开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