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隔街相望,犹如一对旧情人,数十年来不变。按理说,两家咫尺之邻,相处理应非常和睦,但情人的子孙往往是仇人,不知是什么缘故,两家虽不至于刀戈相向,却也讳莫如深。吟凤小时候就常挨父亲教训:对面那家子没出息,不准跟他们往来,给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可怜的小吟凤在家里耐不住寂寞,禁不住阿飞们欢呼声的诱惑,痛下决心愿为两家流血,化干戈为玉帛,常潜伏出屋,与阿飞们打成一片。这小小举动,在他老子看来却似乎成了里通外国的叛变行径,勃然大怒,揪住小吟凤就是一顿好揍。几顿下来,小吟凤的屁股撑足了痛楚,胸中也憋足了一股怨气,小小年纪就爆发了一股倔强劲,不再为父是从,毅然成了个小阿飞。老子没了辙,只好早早把他扔进学堂。然而这一壮举却与阿飞老爸不谋而合,阿飞太过顽劣,在家里还有老妈罩着他,动他不得,他老子只好寄希望于学校,给我好好调教调教,看你小兔崽子还调皮捣蛋不调皮捣蛋。
被寄予厚望的两小鬼不懂得父辈的良苦用心,况且学校这根束缚之绳碎如稻草,套不住他俩这种初生牛犊。很快,两头境遇差不多的牛就缔结了深厚的友谊。阿飞照常是捣蛋的,吟凤也跟着大玩特玩,比学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变革,阿飞老妈形容得再好不过了:学前,她戏称阿飞的归家是“捣乱分子来了”,待见阿飞统领一群人马放学归来,立马改为“大部队来了”,未过多久,阿飞又被她的言语组编成“国民党部队”,当然,而后阿飞又重蹈国民党的覆辙,被咒为“刮民党部队”。阿飞也顺着这道履历由小哭小闹向大哭大闹进军,进军的目的也由起初的要点东西变成了堂而皇之的拿钱!
吟凤也不甘人后,气得他老子火冒三丈,但不知他老子从哪里得知对付小孩子的良法只能是“威而不怒,训而不骂,责而勿揍”,否则将激起小孩子反叛心理云云,再也不敢像往常那样该出手时就出手,只能手舞足蹈的大侃道理,见未果,也只能手忙脚乱的踱来踱去,束手无策。老子的痛苦反成了儿子的快乐。
与阿飞这样的活神仙在一起,宁有不快乐的道理。
惹是生非是阿飞的第一大嗜好,之所以位居一大是因为这嗜好具备他动手动脚大展拳脚这一大特点。所以阿飞平时就爱展拳脚。那时正是《霍元甲》万人空巷的时候,小破孩更是崇拜得不得了。两人嗜武如魔,拳头上的礼尚往来几乎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阿飞这小子并不长吟凤多少,力却浩瀚如牛,吟凤可吃够了他的铁拳大餐。吟凤没齿不忘这份恩情,想兄弟不是要有福同享么?自己怎能中饱私囊,独享大餐,活生生饿杀对面那头牛呢。他决心孝敬对方,便于某日抄上家伙说阿飞你小子也来尝尝木头滋味吧,对面那头牛傻傻的笑,却并不犯傻,转手抓一根更大的家伙,吟凤一下就傻了眼,家伙咚一声睡地上了。独有一次吟凤占了上风:他俩欲学电视里武打演员那样飞踢,阿飞百学不像,吟凤哼一声,说,看我的,一语未了,腿已到了半空,动作煞是壮观,可惜叭地摔地上,跌落了一颗门牙。这个动作可谓干净利落之至,以至于阿飞连掌都来不及鼓。
天热了便去游泳打水仗,浸得两眼发红才回来;果子熟了,便去人家园里偷采,与恶狗互追互赶;树上的鸟窝,池塘里的鱼,山上的青蛙,干田里的老鼠……从不闲着。
长了几岁,两人的兴趣都发生了转变。不过阿飞的转变基本上等于从喜欢女人到喜欢那个而已,他不练拳脚了,开始看起武侠书了。他看书绝不像老鼠觅食那样,他是光明正大摆课桌上当教科书用。他看这种书一般来讲,十秒内铁定上瘾,一上瘾,雷打不动,就那么死坐着,一个上午不需要上厕所。到最后,他居然宣称自己看遍武侠无敌手,不仅把“金庸”、“古龙”、“梁羽生”看得海底朝天,甚至连什么“金庸新”、“左龙”、“古尤”、“卧羽生”的巨著也扫荡精光。吟凤没有这方面的自由,翻来覆去也只有一本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不能插嘴阿飞的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楚留香陆小凤等江湖大事,两人渐渐倒似有点疏远了。吟凤一个转弯,兴趣竟落到学习上来了。有一天,他的班主任吓了一大跳,乖乖的不得了,班上一个落后分子居然一下子得了个头牌。这老师连夸吟凤是奇才,也借着机会去吟凤家访问访问,大吃了几顿。父母更是一惊,铁终于要成钢了。吟凤与阿飞三日不见,各各都要刮目相看了。
要不是阿飞蓦然转学,两人有可能就会从刮目相看到谁也看不起谁,见面却形同陌路如上一辈。阿飞的转学虽然来得突然,却也不是偶然,实属必然。他在学校里兴风作浪,领导的脸面被他洗得比苍白的学校还要白,早就想拿他开刀了,苦于籍口难觅,下手不得。他们等死等活终于等来了一次群架,阿飞当时有幸在场,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纸通告把阿飞遣送回家。其实吟凤也在场,只不过成绩从良了,当然,也不仅仅是从良,还如汛期来了的长江大河,猛涨不已,谁还管你人品咋地。于是阿飞转到邻县读书去了。
分离后才知情重,吟凤的理想颇似某些退出战线了的官员,释权后更知权重,真恨当初珍视不够。阿飞转至异乡求学,两周才回家洗尘一次。洗尘之日,吟凤定当踢翻书海大驾来接。承蒙吟凤的厚爱,阿飞弃武侠而不顾,舌头一磨,纵论起异乡见闻录来。阿飞健谈,口若悬河,可惜是条黄河,谎言如同黄土高原上洗下来的黄沙,滚滚而来,原本一件不及屁响的事,打从他嘴里出来,亦成平地惊雷。吟凤考证不到事情的真伪,只好发扬国人的优良传统,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遂对那异乡及异乡的阿飞无比向往。
阿飞虽然是做武侠的好材料,但孤身处异乡,离愁竟如藤蔓爬上了墙角,疯狂生长。有时是在睡觉,有时是在吃饭,有时是在上厕所,来得突兀,全然没有征兆。阿飞为这些愁绪折腾,豪放精神便渐渐被弯曲了。有一天,在看过朱自清那篇《背影》后,愁绪更为肆虐,把他那些武林高手打得落花流水。打从这天起,散文异军突起,开始进军课堂,蚕食武侠。直到有一天,阿飞发觉自己竟然有一个多星期没碰武侠这东西了,原来江山已经骇然易主。这就是吟凤后来才知道的“散文发祥史”。
阿飞承袭旧制,依旧不理课堂俗务,专心看他的书,成果斐然,散文开始中兴,他也开始雄心勃发,抛出几篇文章竟然意外生花,欢欢喜喜捧回几张作文大赛奖,倏不留神扬名异乡,成了校园红人,从此也成了女孩亲睐的对象。
阿飞没忘去吟凤那耀武扬威。吟凤本就对名声驰外的阿飞嫉妒不以,待见那些文章写的尽是诸如《××游记》、《××探险》,有一篇骇然竟是《波光浆影里的××河》,吟凤断定这所谓的河必定就是绕村而过的那条小沟无疑。看罢后就想,像这样子虚乌有的东西我也写得出吧,妒火不知不觉就从嘴里飘了出来:不见得怎样啊。
那你写两篇来看看。阿飞醉翁意外喝的竟然还是酒,且是酸酒,颇为不快的说。
吟凤为这一口烈酒所刺,脑袋一热,说,写就写!他决定狠下心来与阿飞决胜负于笔尖。回去后催笔苦磨了两篇,奈何文采皮薄肉嫩,吃苦受惊不得,早就不堪笔的凌辱遁如黄鹤了。怪只怪他虽然也饱受阿飞的吹牛熏陶,但没有学着吹牛之本,不能像阿飞那样把假话当成真话来说,死的说成活的,以至于手上那只笔清高得不懂虚构捏造。阿飞是有话则长,无话更长,到吟凤这儿却变成了,有话求短,无话更短,千言万语,一待落笔,已然夭折了。没办法,吟凤只好发扬阿Q的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虽不见得比他好,却也不见得比他坏。
然而吟凤可没阿Q那定力,他的精神胜利法软如豆腐,远敌不过老师在他作文本上撮的几个方块字。他挑了两篇得意之作呈上去,拿下来再度回味,心里依旧是美滋滋的,只是到了后面才觉出阵痛。原来那文章的屁股已被老师的评语创伤,鲜红的十分醒目。那老师惜墨成金,纸上只横躺着十二个大字:主旨渺茫,去题万里,不知所云。但是老师泼的这盆冷水可还没有把吟凤浇醒。正所谓母不嫌子丑,那两篇文章虽然被老师戮得体无完肤,但毕竟是自己肚里漏出来的几滴墨水,吟凤看得依旧很舒心。他翻来覆去的看,愈看愈自我感觉良好,不就是没说假话吗,狗日的老师非得喜欢虚情假意的东西,去烟柳巷得了,浓妆艳抹保管看不出真面目来。吟凤暗地里骂那老师没有水准,还嫌不过瘾,改口骂为:水准简直就是条阴沟。他把自己那几篇“美文”埋于枕下,夜夜通读,借以泄恨。终于有一天恨泄尽了,才发觉自己那几篇文章的水准也跟阴沟差不多。可是吟凤不愿向阿飞缴械投降,就此服输,他归结为自己看书太少之故,管你什么言情,武侠,文学,诗歌,现代的,古代的,国内的,国外的,都给我摆到课桌上来看。然而吟凤这小子官员作派不同凡响,各种政策只是匆匆一定,事后念及只当是酒后失言,当真实施起来也就可想而知了。看来看去,吟凤发觉,武侠是没指望超过阿飞的,那家伙连仿冒的都看完了,现代文学也没辙,那家伙不就是在向现代文学进军吗,老外的,唉,火车长的人名,记都记不住,特别是俄罗斯的,看了下篇忘了上篇,书都得往回翻,云里雾里漫步不止,有且仅有诗歌一途了。吟凤因久不理课堂俗务,搞的成绩一落千丈,终于在一次考试中,发了半天呆,于是乎,一阅试卷,二目发呆……诗歌火山爆发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垃圾诗就像他的垃圾成绩那样易拾。
后来拼死拼活总算与阿飞会师一所重点高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