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芝的腋下紧紧夹着一个小包裹,她发疯似的向着河岸大堤奔跑,后面有一群人没命地追赶着她,这些十###岁的年轻人,都穿着绿军装戴着绿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左臂戴着红袖章,他们奔跑如飞,凶狠地挥着拳头,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抓地主婆啊,抓地主婆啊,地主婆带着变天帐逃跑了!
她跑到了一条大河的岸边,那条大河水宽流急,赵英芝四外张望,附近没有桥梁,没有船只,她心急如焚,身后的红卫兵们越追越近,她急得直跺脚,没办法,决不能让他们抓住,让他们抓住了,全家的身家性命就完了,她双眼一闭纵身跳进了奔腾的河流中……
半夜里,赵英芝从噩梦中惊醒,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她起身从炕上坐起来,眼前一片黑暗,丈夫和婆婆的鼾声此起彼伏,外面想必是起风了,窗纸被大风鼓动得哗哗作响,偶尔会听见南屋传来的几声咩咩的羊叫声。一家五口挤在这一间屋子半间炕上,婆婆、东东、立敏睡热炕头,赵英芝和丈夫桃志卿睡炕尾,另一间屋子睡着公公和东东的三叔,三叔桃志安也受了老头子的牵连,一同被遣送还乡了。赵英芝翻来覆去地再也无法入睡,丈夫和婆婆的鼾声一阵紧似一阵,两个大胖子,真是心广体胖,吃得饱睡得着,面对这样的打击,他们照样睡得香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刚才的梦境,说明自己总是放不下那档子事,当初就不应当听老头子的,一把火烧掉那些劳什子,也不会有今天这步田地,我无疑是整个事件的帮凶,是老头子的同谋。她还清楚地记得,在金州市的那天晚上,公公桃润泽悄悄地交给了她一个小包裹,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了一句:
这是咱家从前的一些旧帐目,在家里放着恐怕会惹事,送你老姨那去吧,他们家成份好,没有人盯着他们。
赵英芝在棉纺厂上班,经常参加厂里组织的政治学习,整个社会充满了火药味。老爷子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爸,这些旧帐目既然没什么用,还留着它干什么?这可是定时炸弹呀。
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就给我留下这点念想吧。
她拗不过公公,只好夹起包裹,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她感觉腋下的东西就像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让她紧张得心跳加快,她恨不得飞奔到老姨家,立刻卸下身上的这包不祥之物,她步履零乱,深一脚浅一脚,她又生怕撞见熟人,她必须不断地躲避着灯光,专找那些黑暗的小胡同穿行,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嘀嘀咕咕,也可以说是鬼鬼祟祟地来到了老姨家,她感觉自己的后背淌满了冷汗。
她和老姨交待包裹时,一时间竟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她甚至连坐都没敢坐下,就急匆匆地奔出了老姨的家门,无论如何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或者说她终于扔掉了一件烫手的东西,她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谁能想到,老姨家的大儿子在家中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包裹,背着家人毅然决然地交了上去……可怜公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他把这包东西不声不响地藏在家中,也许不会出现任何问题,这一送,这一貌似聪明之举,实际上是多此一举,实际上是愚蠢至极,实际上是引火烧身……全家人从此掉进火坑,跌进地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赵英芝轻轻地翻了个身,她闻到了丈夫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汗酸味,一家人回到乡下已有两个多月了,谁也没有洗过澡。自己在金州市棉纺厂上班时,每天都能在厂里的浴池洗澡。爷爷奶奶还有孩子们,至少每个礼拜在光明浴池洗个澡。可是,在这贫穷落后的乡村,特别是在进入冬季的乡村,谁也没有办法解决洗澡问题,乡亲们连温饱都还没有解决,很多人还饿着肚子呢,谁还考虑洗澡问题?抄家时,家里大部分的家具、衣物和一应物什都被抄走了,被他们赶回来时,他们只发还了两只箱子,几床被子、几件过冬的衣物,连个暖水瓶都没有。志卿厂里给了几百元补贴,由红卫兵转手交给了村干部,志卿多次找村干部要钱,他们支支吾吾,推来推去,实在推不过去了,就用一口袋红高粮打发了事,再去要,便翻脸不认人:
桃志卿,你要明白,你现在是什么人,不准你向组织伸手要条件,你还想过城里的舒服日子吗?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志卿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去找那个无趣了。这个昔日的财主少爷,一幅犟牛脾气,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再也不会去低三下四地求他们了。为了安这个家,带回来的那点可怜的积蓄很快花光了,幸亏有乡亲们帮忙,东家抱一抱柴禾,西家送半口袋玉米,公公找庄上人借了几十块土坯盘起了土炕,借了青砖垒起了锅灶,饭锅还是邻居牛子叔送的呢,总算把这个简单的家安顿下来了,可以食人间烟火了,但是整个家让人看着就辛酸,四壁空空如也,四角旮旯,穷得叮当响,和金州市那个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今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这要全怪公公这个老头子,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念想,你把全家都推进了火坑啊!赵英芝不禁又翻了一个身,丈夫和婆婆的鼾声让她更加烦躁,她用双手堵住了耳朵,看来只好这样一个人,大睁着双眼苦挨到天亮了,她感觉有两行泪水禁不住涌出来,那泪水冰冷冰冷地淌过了她的脸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