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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头一家祖宗八代都是穷苦农民,这个年月的乡下人,是被终日捆绑在土地上的,见识自然有限,且不要是什么郑州知府这样的大官,即便一个父母县令,有见能够让他战战兢兢的了。不过这也多亏了他的孙子赵德厚,亲自去了一趟县城,把自己的老师黄举人请了过来,这才有了指望。
等一切都照着黄举人的安排,有条不紊布置停当。当下这才又给郑州知府府里备了一副大红金帖,上写着:“谨择六月初六日,因小孙春闱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写:“赵祖率男白陶暨孙德厚载拜。”外面红封套签条居中写着“贾大人”三个字,下面注着“四品候补道实授郑州知府”十一个小字。这个大家自然知道,请的就是现任的郑州知府贾华了。另外黄举人又写了一封短信,后面还附带着一件物什,赫然是当时贾华送给徐谦的银两。另外徐谦也有信,他信的内容自然不是仰慕他,记挂他之类的废话。而是指出如今朝局混乱,有识之士得不到朝廷重用,如今他已经联络一两同志,想留洋泰西,学习洋人,求他务必要到赵嘉峪一行。
贾华根本不认得赵老头是那个,原本是连看都没有看信的,只是又见到后面徐谦的信笺才想起这个人来。想到自己身边正是缺少可用的人才,这才应了下来。等那送信的人回去,一说知府大人要亲自前来,整个赵嘉峪如同过节一般。即便是和它隔着三里五村的百姓,也都是喜不自胜。
贾华从天津一回郑州,整个人便忙碌的不可开交,他先是要安排河渠的后续工程,然后又要安置流民,组织民众尽快回复生产。无事天长,有事天短。他这一通忙碌下来,很快就到了六月份,只是上年小麦并无种下,眼看到了麦收季节,地理却是空空如也。这让贾华不得不整日催促巡抚衙门,尽快拨付一批粮食,先解去燃眉之急。
倪文蔚的公文还没到,赵家的请帖却是先来了。看看日子,也就在这几天里,贾华便决定到赵嘉峪一趟。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意外收获。眼看迎接知府的时间是一天近似一天,赵嘉峪一带的大小乡绅,早就聚集在赵老头家里,整日商量着迎接事宜,这些人终日忙碌,几乎是弄得人仰马翻。
到了初二这一天,这些乡绅早早从床上爬起,然后稍微用了点饭,便都到了赵老头儿家里集合。眼看着时间到了晨时,一群人又赶到当地的一处庙宇外,先要拜祭神仙庇佑。然后又跟着用清水撒了地,诸事停当,这才推举了黄举人出来,由他带头大家都排后位次,恭恭敬敬的等在路旁。
乡绅们都站在路的左边,右边则只有寥寥的的七八个人,他们便是今年中了进士的赵德厚和他结识的一些年轻举子们。乡下人那里见过这种动静,看热闹的也早围了过来。众人身后不是这个爷爷,便是那个叔叔的,紧紧跟着一大溜子。男人羡慕,女人谈笑,小孩嬉闹!一阵嘈杂,犹如赶集,倒也热闹非常。
眼看到了巳时,贾华的轿子还没任何消息,等待的人群,开始烦躁起来,开始也只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真如市场一般无二。听着人群议论,在乡绅中走出一个老者,这老者看上去也就六十刚出头,嘴上已经挂起了花白胡子,手里捏着一根长杆的旱烟袋,对着众人咳嗽一声。大家一见,认得他是当地的大地主,也是赵家的族长,这才赶忙都不在说话,回头望着贾华要来的方向。
那老者见众人安静下来,这才点点头,拿眼瞧了瞧日头,估量了一下时间。单独将赵老头拉到一边,向他说道:“祖翁,今日知府大人前来,都是看了你家厚德情面,我这里先恭喜你了!不过这知府毕竟不是我们随便都能见着的,这迎接送往,一切可都有准备停当?”
赵老头儿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冠上一个“翁”字的,不由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的孙子,现在中了进士,虽然没有实际空缺,但也是做了皇帝家人的!以后那个还能不高看自己一眼。”想及此事赵老头儿呵呵一笑。
那族长见他发笑,自然知道他的心里想法,对他鄙夷一眼,却是想将他的风头压下去,便接着说道:“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那些阴功,今日都应在令孙一人身上。老一辈子常讲,要中一个举,是八辈子的德行,要中个进士,那可是皇天庇佑的,着实是不容易的很。”那族长说到这里,将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前些日子进城一趟,听县衙门里的刘把总讲,他家隔壁的小二子是认在宫里的一个老公公底下的。他又听那公公说。说咱们这个知府大人,那是本领滔天的人物,你们都听说过洋鬼子吗?都说洋鬼子那是真厉害,可都是刀枪不入的,特别是他们长得一个个跟那些戏文里头的妖怪似的,满头的红毛黄发,据说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上一通叽里咕噜的话,那便是他们使的咒语。只要有了这些咒语,他们便会不要命的往前冲!当年南方平长毛,咱们就借过洋兵的。前些年甲申的时候,据说那些洋鬼子冲过来扬子江口。那用的船都是被使了符咒,就是用铁打成的也不会沉下去。看着江面上那黑压压的一片,连日头都不敢出来了。咱们那些兵根本就挡不住,那炮大的比天雷还大,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就像是给人用了定身法似的,动都不能动一下。要不就是口吐白沫登时晕倒过去!”
乡下人那知道那么多,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可听这老者说的有模有样,许多人已经信了几分,纷纷议论。都说这洋人是妖怪转世的,都会些法术,大清这才打不过他们,以后打仗时候,应该请了玉皇大帝,让他派一些天兵天将下来,才能收服那些妖怪的。
老者一听大家都信了他的话,这才又接着说道:“洋人本想着他们妖法厉害,咱们大清就拿他们没有办法。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咱们这位知府大人,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玉皇大帝专门派下来,扶助咱们大清的。居说在天津的时候,咱们这个知府大人也会念那些洋人的咒语,一下子就变出了许多物料,这才堵住了缺口!”
“对!对!我还听说在天津的时候,那些白莲教的人,都说要想反大清,便要先除去咱们这位知府老爷的。当时这位知府老爷,那是被数百人围攻,只见他白衣百甲,那是七进七出,杀的那些白莲教抱头鼠窜!”一个老学究也接了一句道。不过他说的好像不是贾华,到像当年长坂坡的赵子龙。
这老学究的话更印证族长话的正确性,大家对贾华更是多了一分期待。就在他们这里焦急等待的时候,远处一匹快马飞近。众人见那骑士身穿官服,便以为他是给知府大人打前站的,慌忙迎上。“各位乡亲,朝廷下了诏命,知府大人已经动身前往开封。今日不能前来贵地道贺,特地遣我过来向各位告一声罪!”
这人说完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大人请留步!”族长预先走了出来,对那骑士拱拱手,说道:“这些礼物不成敬意,我们这都已经备下了!还望大人捎给知府大人,也算是略表我们的一片心意。”那骑士一见是一叠银票,便直接接过。道了声保重,便大马飞走。
赵嘉峪这里的人听说知府不能过来,这才三五成群的散了!而徐谦等人,则决定亲自到开封去投靠贾华。赵德厚因为自己是进士出身,颇有些看不起贾华这样的捐班,只是架不住大伙的劝说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贾华人刚到开封,便有两个巡抚衙门的亲兵迎过来,将他带到巡抚衙门里。他刚走进大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吵闹,刚要问出了什么事情,只见一个身穿三品官服的人,在巡抚衙门口来回走动,还在那里跺着脚一阵乱骂,说的极其难听:“事到如今!你这老鬼还不松手!你这个不识抬举的王八羔子!等老子到了太后那里参你一本,让你这个不吃好草料的家伙吃不完兜着走!若不是看在你只剩下一口气的份子上,老子早砸了你这公堂衙门。”他嘴里骂着,手里捏着凉帽,用它当扇子,摇晃着给自己扇风。可他心情焦急,即便如此也是一头汗水。
他正骂着,见贾华走进来。也不认识他,只是对下人奴才们说了句,要了一把椅子当场坐下,还骂了句:“老子就在这里看着你这老狗是如何断气的!”
贾华叫过一个亲兵,向他询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亲兵慌忙回道:“知府大人!你还不知道吗?朝廷已经下令让抚台大人升迁河道总督。原来的河道总督吴大?,进京待简。这位爷是来接替老爷的三品京章欲宽。他到开封已经三四天的光景了,可从他一到开封,抚台大人便不见他一面。今天也是如此,清早到如今,他在这巡抚衙门口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抚台大人还是不见他,这不这位爷就发起火来了!”
“抚台大人如今可好?”贾华看了一眼欲宽,知道他是满人贵族,也没有理会他,而是举步朝衙门里头走去。
那亲兵听贾华这么一问也不做声,只是低声叹了一口气,道:“抚台大人这么急着找大人过来,想来怕是要交待后事了!”
贾华听了他这话,心里咯噔一声,脚下去没有停步,朝着里面走去。欲宽见贾华进的去巡抚衙门,而他这个候补巡抚居然不能进去,当即心里怒道:“我放弃京城里打大好前途,来这个穷地方。这都三四天的光景了,半个钱没有瞧见一个人送来,如今可好这个倪文蔚老匹夫居然到死也不肯交印。莫非他已经猜测到了什么?”
贾华走进倪文蔚的房间里,只见这个时候的他平躺在床上,身边只有几个家人在照顾着。那些人见贾华过来,这才起身让开。贾华走到床前,低声喊了一声,才见倪文蔚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指指床沿示意贾华坐下。又支走夫人和那些家人。这才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份奏折递给贾华。贾华翻开一看,是河南道御史刘纶襄和燕起烈写给朝廷的折子,在折子里他们诬告倪文蔚滥发工饷,延误工期。
坐在在床沿上的贾华看了半天,然后慢慢合上奏折,轻轻声对倪文蔚道:“这不过是小人的落井下石之言,朝廷既然已经责令河道总督吴大人立案调查,必定能还大人一个公道的。”
倪文蔚听了贾华的话,却是叹气一声,虚弱地说:“我都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怕这些东西?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要和你交待一下。毕竟你爷爷把你交到我手里,便是对我的信任,我自当要维护你个平安!”?
“谢大人美意!”贾华急忙要起身给倪文蔚行礼,则被他一把拉住。
“明桦你坐下。”倪文蔚微微拉了拉手,让贾华靠着他身边坐下,然后一指他手里的那份折子悠悠道:“这折子你也看过来,可惜却没有看出里头的门道来。这些折子是告我倪文蔚状的?”
贾华不知道倪文蔚要表达什么意思,只能接了一句:“是。”?
倪文蔚好像事不关己的问了句:“你说这是谁的意思呢?”?
“自然是御史台的了!”?
倪文蔚听了他这话,一脸疑问的:“噢?”了一声。然后又重复了一句:“御史台?那他们又是秉承了谁的意思泥?”
被他这一问,贾华的脑子里也有一些糊涂了,“倪大人,你亲督河工,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想来这几个御史不过想博得一个清流的名声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倪文蔚将两眼一闭,然后轻轻道:“你真是这么看的吗?若真是这样,那你还是辞官回家吧!将来也能做一个富家翁!若停留在这庙堂之上,怕有一天你会重蹈你爷爷的覆辙。”
贾华就是傻子也知道,这折子这个时候出现一定是有人指使,只不过事关重大,他不敢胡乱猜想而已。本来他已经打算好了,等一回到住处就要请教洪师爷的:没有想到倪文蔚居然当场逼问,只能装龙买哑道:“属下无能,这还请抚台大人训示。”
倪文蔚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想坐起来,可惜他现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除了两只手外,其他地方根本无法移动一下,这才苦笑一声:“我已不行了!有些事还是要跟你好好说说的,不然这就是让你两眼一抹黑的往火坑里跳!”?
贾华听到这里,心里一阵寒意,连忙问道:“属下愚钝,不能领悟抚台大人的意思。”
倪文蔚轻轻拍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坐下来慢慢听自己说。“你的机灵我是知道了,只是让我担心的便是你的经验!你要知道咱们大清是满人的大清,并不是咱们自己的大清,咱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奴才下面的奴才罢了!本来这谁当皇帝都是一样,唐、宋、元、明到如今的大清朝。这么多个朝代更替,不过是气数使然。如今太后一意孤行,以为皇上柔弱不能,便想要恢复当年满人一家统治的局面。这才借着修园子的这事情,打击李鸿章的北洋水师。借着御史台的手,将我们这些地方疆臣一个个拿下!好换成满人!”
贾华听了这话,觉着有点滑稽可笑,晚清末世,那些个满人早就没有当年他们先祖留下下来的气血了。清朝之所以能继续维持下去,不外乎,在外仰仗李鸿章的淮军,在内仰仗一群清流士人为他们摇旗呐喊。倘若慈禧真的想夺取这些权力,即便李鸿章乖乖就范,不会引起叛乱,这也等于慈禧自断双臂,如此傻事,一向在政治上精明的慈禧,怎么会放这样的低级错误。“欲宽接替大人,不过是一般的政治安排,大人说的应该是不可能的。”?
倪文蔚没料到贾华会这样说,脸色当下就变的极其难看,“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不可能法!”
贾华便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并且还道:“天下十位疆臣中,有九位都是汉人,即便太后有心撤换,怕也无力行此事。更何况李鸿章的北洋淮军,除了他,谁还能制的住。若是换了李鸿章岂不天下大乱了!”
“你能这么看,也算是不错了!不过你忘记了两件事,第一,太后也不过是一个寡妇,天下的寡妇都担心一件事情,便是害怕下面的那些奴才夺了她的家产,所以她宁可送给外人也不会让给自己人。第二,她是一个女人,目光短浅,好大喜功。她修园子一面是方便他消弱北洋势力,另外也算是为自己修个安乐窝!至于你担心的淮军不受指挥这事,我想太后老早就有了主意。想想当年甲申,南洋湘军几乎被裁撤完毕!倘若以后甲申事件发生在北方,恐怕淮军就要步湘军的后尘。到那时,便是太后对李鸿章动手之时。”
倪文蔚说到这里,贾华心里猛然想到四年之后的甲午战争,原本还能继续再战的大清,为什么会草草收兵,后世一直猜测不透,若果如倪文蔚所说,这一切原来也不过是慈禧太后借刀杀人的一个把戏。可她这一刀也太狠了,虽然干掉了李鸿章的淮军,可也输掉了整个中国数千年来的气运,差点让这个千年大国亡国灭种。
倪文蔚见贾华楞在当场,猛然咳嗽一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知道天下大势本是好事,可有时候知道了反而成了一种累赘!这也是我始终不肯交印的原因。”
贾华看这倪文蔚,眼神里居然是一种绝望的神情,便道:“既然靴子已破烂不堪用。为什么不换了它!”
倪文蔚听了他这话,吃惊道:“靴虽破,底犹存。”只是他说出这一句话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东西,喃喃说了句“无苦百姓。”说完这句,赫然而逝。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