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们快活潇洒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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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已经写过的魏晋人物当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恐怕就是竹林七贤了。我们知道,所谓“竹林七贤”,指的是七个在当时不同流俗,特立独行的人物。“竹林”说的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地点,“七贤”说的是七个很特别的人物。在这个“贤”字上头,我们可以发现,还是很有些文章可做的。

    一般来说,我们说一个人是贤人,这个人大约总得符合几项基本条件,最起码,他道德得比较高尚吧,品行得良好吧,对待父母兄弟得比较像话吧,另外还得不能光想着自个儿,还得心系苍生,关怀他人吧。把这些条件一罗列,你可能会发现,我们心目中贤人的样子,或多或少还是照着儒家经典教义的导向描摩出来的。可是你如果把竹林中的这七位人物拿来跟这标准一比较,就会发现,他们这些人,大多是跟刚才列举的那些标准不靠谱的。这就很有意思了。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关于“贤”这个概念,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环境,有着不同的定义。那么在魏末晋初的社会环境中,“竹林七贤”之贤,代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度与精神呢?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比较罕见的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时代,相比于之前甚至之后的许多朝代,当时的人们特别注重个体价值的展现与实现,这种思潮与愿望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表现为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蔑视礼法,不同流俗,适情率性,特立独行。

    应该说,这样的思潮与风尚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魏末晋初时期,局势动乱,政治恐怖,许多文人士子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就遑论什么建功立业,得遂志愿了。这些人见多了他们周围的亲戚朋友,因为说错一句话,站错一回队就惨遭迫害甚至杀害的经历,他们的郁闷与愤懑无可发泄,只好借那杯中之物来浇心中之块垒;另外一些人,或是因为品行高洁,不肯与统治者合作,或者本身即是曹氏家族的姻亲,一举一动都可能给自己带来祸患,于是只好选择披发佯狂,以图免害。另外还应该看到,这个时期的高层统治者,在牵扯到政治立场之类的问题上,态度十分果决,手段非常狠辣,可是只要不跟这一敏感的问题相关,他们在意识形态层次的压制与禁锢倒是并非十分紧严,就连那个野心路人皆知的司马昭,在听到下人向他报告阮籍、嵇康那些人蔑视礼法的行为时,也就是笑笑罢了。这样的事例,要是放在明清等朝,阮籍和嵇康这些人啊,估计早就死去活来多少回了。再者,从思想文化角度来看,老庄思想在整个文人士大夫阶层中的风靡,也是造就出那样一种“魏晋风流”的重要原因。老庄思想中的那些齐万物,一死生,绝圣弃智的主张,自然会导致文人士子们放诞率意,不假于物的生活作风的生成了,阮籍的临歧而哭,刘伶的陋室裸奔,阮咸的与豕同饮,都是例证。到了东晋以及南朝时期,很多皇帝本身就是庄老思想乃至玄学的忠实拥趸,儒术和名教短暂地在中国的政治思想领域退出统治地位,“魏晋风流”遂成为极为文人士子们推崇与向往的言行的标准,甚至成为理想的做人境界,要不是这样,刘义庆也不会想起来把那些最得时人称赏的妙语隽行记录下来,写成那一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了。

    “魏晋风流”既然是一种社会风尚,那么那个时期的风流人物,就绝对不是只有竹林子里那七个人了。其实“竹林七贤”只能算是这种风流气度最早的筌释者,在他们的表率之下,这种不拘俗礼,放诞适性的风流人物还多得是呢。《世说新语》分类志人记事,其中有两类,一类叫做“任诞”,一类叫做“狷狂”,很有意思。其实我感觉这两者虽然分列,其实联系很紧。一个人,任诞到一定程度,往往便狷狂;与之同理,一个性情狷狂的人,往往不可能不任诞。这一篇里,我们就来给大家介绍几位两晋时期的任诞狷狂的人物。

    头一个要说的,就是谢鲲。这个谢鲲,知道他的人可能不多,不过一说他侄儿啊,大家一定都知道了。他侄是谁呢?大名鼎鼎的谢安是也。有句诗文我们大家都熟悉的,叫做“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是高门大姓的破落,抒发的是一种历史兴亡的感慨。“王谢”遂成为后世形容高门大姓的代称了。王呢,说的是琅琊的王家,谢呢,说的就是阳夏的谢家了。不过实际上,谢家的情况跟王家是不一样的。在两晋时期,人家王家那早就是全中国最有名的大户人家了,出了名人无数;而谢家呢,相比之下就逊色一些啦。其实在西晋以前,谢家并没有什么名气,后来经过谢鲲、谢安、谢玄等几代人的辛苦经营,才使得谢家也成为了六朝时期最为显赫的高门之一。从这个角度来看啊,谢鲲在谢家的家族发展史上所起的作用还是很大的哩。

    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人。他具备成为名士的一切条件:“少知名”,“有高识”,“好《老》《易》”,“能歌”,“善鼓琴”,要是能再长得帅一点,谢鲲一定可以更红的。不过不帅也有不帅的好,既然没有那先天条件,省出那些化妆打扮的时间来,多读点书,也是好的。年轻的谢鲲“不重威仪”,可是人格魅力自现,因此那些当时的名士比如王衍啦,嵇绍啦,都认为他是当世之奇才。八王之乱中,王爷们挨个地登台亮相,后来轮到长沙王司马?入朝辅政了,这时有个一向跟谢鲲不对眼儿的,跑到司马言?那告了他一记黑状,说他不满长沙王当政,想要逃跑。司马?听了很怒,命人把谢鲲带来,抄起一支鞭子,想要抽他。谢鲲也不喊冤,也不挣扎,连扒衣服这活儿都给司马?的那些手下人给省了,他老人家啊,自己把衣服一脱,光着膀子可那儿一站,也不说话,意思是说,“想抽就快抽呗,再不抽我可穿上啦?”这件事儿啊,明显就是有人诬告,可是谢鲲脸上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司马?看这人的表现跟其他那些受罚的人如此不同,最后只是把他警告一番,也没抽鞭子就把他给放了。侥幸免了一顿打,按说应该高兴才对啊,可是人家谢鲲那脸上啊,跟刚才进去受罚的时候一个色儿的,一点儿喜色都看不见,弄得周围那些人还以为他痴呆呢。知道了这事以后,我算明白了,东晋时的谢安,他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了。看来,除了后天的锻炼,这个遗传基因也是很重要很重要滴呀。

    谢鲲的性格,用通俗点儿的话来讲,就是所谓的“无可无不可”,就是对待做官的问题,他也是这样。当时担任太傅的东海王司马越听说了他的名气,召他到手下做官。可是因为他这个人任达不拘,时常犯个小错什么的,因此司马越很快又把他从官名簿上给除名了。当时的名士王玄、阮修等人认为谢鲲刚刚在仕途上有点起色,就遭受到这样的折辱,都怪替他可惜的,于是跑去谢鲲家里看他。俩人到了谢家一看,人家谢鲲在那儿一边弹琴一边唱歌,玩得正乐儿呢。这俩人于是大为叹服,对谢鲲的淡泊荣辱推崇得不行。

    不过要说谢鲲的名士风流,下面这件事还是最有代表性的。谢鲲他们邻居家姓高,这高家有个闺女,长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谢鲲早就把人家给盯上了,三天两头在人家门口转悠。有一回,也不知道他使了啥手段,居然进到人家大门里去,来到高小姐的纱窗前。当时人家高姑娘正坐在织机前纺布呢,谢鲲隔着那绿幽幽的窗纱,看到屋子里的姑娘的倩影窈窕异常,高兴得一个劲儿在那搓手。他清清嗓子,就开始表演了,一会儿吟首诗,一会儿唱个曲儿的,千方百计地勾引人家。人家女孩儿本来在那儿纺得好好的,不知道从哪蹦出来这么一个老爷们儿,又唱又跳,酸拉巴几的,弄得人心里巨烦。后来等谢鲲唱到末尾低音转高音的部分时,高姑娘实在忍无可忍,伸手抓起一只织布用的梭子,“嗖”一下从窗户里丢了出去。这一下,手法干净利落,准头奇高,一看就是练过的。谢鲲这回可失算喽。他看人家姑娘娇娇弱弱的,哪知道她其实出身武林世家呢?可怜他当时正张着大嘴可那儿玩颤音呢,只觉眼前一花,随即就感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夯在他那张樱唇大口上了。一摸,哎哟妈呀,满手是血。这下子,他哪还敢逗留啊,一溜烟地跑回家,对着镜子一看,得,没了俩牙。后来呢,这事儿不知咋地,居然传了出去,人们于是编了两句话来笑话谢鲲,道是:“任达不已,幼舆折齿。”谢鲲听说后,跟没事儿人似的,傲然长啸道:“那又咋地?照样不耽误我啸歌。”说完又长啸一声,以示所言不虚。啸声悠长,就是稍微有点透风撒气的……

    另外还有一则跟谢鲲有关的异事,颇有神怪色彩。谢鲲是个聪明人,他看到时方多难,在京城里混,说不定明天就会出点啥事呢,于是干脆辞掉官职,打算跑到豫章(今江西南昌一带)去避难。有一天晚上,他赶路来到一处野庙,当时已是人困马乏,左近又没有店面和住户,只好就在庙中歇宿了。谢鲲是个外地人,不晓得当地的情况。以前在这间庙里,曾经发生过好几起凶杀案,人们传说,一到入夜时分,这庙里就常会发生些怪异之事,因此当地人不是白天的话,都不敢在这附近转悠。话说谢鲲在庙里睡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说道:“幼舆,开门啊,让我进去。”谢鲲一下子醒了,他从窗纸的缝隙里看出去,见有一个身穿黄衣的陌生人站在窗外,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长啥样儿。深更半夜的,突然有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还知道你的表字是啥,这种事儿,要是一般人碰上了,那还不得吓得毛都竖起来啊,可是谢鲲的胆儿真是大得下人,他坐在那儿,半点惧色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对方一直站在那儿没动,于是突然推开窗,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黄衣人显然没有料到谢鲲会有这么大胆子,他用力地甩动手臂,想要挣脱,可是谢鲲自从被那高家姑娘打折了门牙,也曾在家苦练武功,发誓不能再吃那等闷亏啦,于是几年下来,居然给他练成了一门擒人要害的锁骨功,甭管是谁,只要被他拿住了,轻易别想挣开。那黄衣人越是挣不开,心里就越急,用力就越大,最后只听“喀嚓”一声,一条胳膊竟然就这样挣断了。谢鲲赶紧跑出门去,那黄衣人已经跑没影了,再看看手上那只断臂,竟赫然是只鹿腿。原来那人面人形的黄衣人,竟然是只鹿妖啊。从那以后,那间破庙里再也没听说有什么妖怪出现了,当地人要是知道有这么一段因缘啊,一定会为谢鲲焚香礼拜一番的。这个故事显然不可能是真的,然而这段文字可是货真价实地见于《晋书•谢鲲传》哩。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那庙里多次发生杀人事件,跟后来出现的鹿妖有啥关系呢?苦思不得其解之后,也就懒得追究了。其实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有不少纯粹就是为志怪而志怪,完全就是写出来满足作者自己及读者们的猎奇心理的。这就跟做梦一样,梦里的情节越是不合逻辑,越是荒诞,就越符合梦的特质。志怪也是如此,越是不着边际,越是出人意料,就越能说明鬼神之事的幽邈难测。撇开这些,这个故事,对于塑造谢鲲胆大过人,镇定自若的人物形象还是很有帮助的,史书亦可采用小说笔法,这一规律在这段文字中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谢鲲的后半生,大背景已经换作了东晋,他在王敦手下做事,官职越来越大,任诞之风日减,忧劳国事之心却是日增了。看来风流这种东西,跟人的年龄关系也是很紧密的。中年的谢鲲把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规劝王敦,劝他对东晋朝廷尽忠匡辅上了。东晋初期,手握重兵,威名赫赫的王敦对国家的安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可是随后不久,他就野心膨胀,蓄意篡夺大权,甚至打算亲自来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他周围那些人,虽然知道主子这条路走的不对,可是就他那阎王脾气的,谁敢劝他啊?只有谢鲲,本着对国家和对王敦负责的态度,还常常在他耳边敲敲边鼓,虽然很多时候招来的是王敦的一通臭骂,可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话,王敦还是能听得进去的。这些事情,我们在《漫说两晋南北人•东晋篇》中会有更加详细的介绍,读者朋友们到时可以参看。谢鲲死时四十三岁,像他那样一个性情比较平和,不以喜怒介怀的人,按说不该只活到这个岁数的。这或许主要还是因为中年以后他对国事的忧劳吧。虽然不如侄子谢安,甚至儿子谢尚这些人出名,谢鲲却毫无疑问是谢家最具风流雅量的人物,在两晋时期的风流名士人物展览上,也是该有他的一席地位的。

    西晋时期的另外一位代表性的风流人物是胡毋辅之。这个人名比较怪,大家千万别把他当成是日本人。此人复姓胡毋,名辅之。他字彦国,泰山奉高(今山东泰安东北)人。这又是一个从小就才能过人的角色,年纪轻轻的,名声就很是不小了。当时最善相人的山涛见到他后,认为他是个治理地方的能手,于是举荐他去做官。胡毋辅之这个人,跟他的父祖性格大不相同,《晋书•胡毋辅之传》里说他“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这又一次说明,这两条,乃是成为当时名士的必备条件。当时胡毋辅之跟王澄、王敦和庾?(音挨)四个人都曾得到时任太尉的王衍的喜爱,号为“四友”。王衍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读过《阿堵物却》的朋友应该都知道,他是清谈会的领袖,辩论会的主席,能够得到他赏识的人物,嘴巴一定足够好使。那么胡毋辅之的口才究竟如何呢?王澄曾经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彦国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诚为后进领袖也。”这个比喻,真是既新鲜,又形象。一个人的妙语不穷能够像锯木头时木屑的纷纷坠落,那得有多能说,那得有多精彩?看来,在魏晋时期,要想成为名士,单是头发长,酒量大还是远远不够的,否则现在那些号称玩儿行为艺术的,那不随便拉一个来都可以成为名士了?

    胡毋辅之是一个超级率性的人,可是他的自我调适能力又是超强的。因为才学过人,他先后被征为别驾和太尉掾,这俩官儿都是说出去既有面子,平时也不怎么用干活儿的闲职。可是他觉得做这种官儿怪没劲的,因此都辞掉不去。可是随后他因为家境转贫,只好又向朝廷请求让他去做繁昌令。得到这一官职后,胡毋辅之一点也不马虎,那耽误事儿的酒啊,他说戒就戒了,光这一点自律的精神,就值得很多人学习了。戒酒以后的胡毋辅之,工作效率也上去了,没过多久就把当地的政事搞得井井有条。因为政绩突出,后来他又被调到京里,官阶一路飙升,一直做到司徒左长史。这个官儿,可是又有实权,又有地位啊,可是这时候胡毋辅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呢,还就是不待见这种需要他成天把腰板挺得奔儿值,把脸拉得超长的所谓“要职”,因此他又向上头奏了一表,请求还是把他调到外头去做官。这种要求,朝廷一般都是乐意满足的。皇帝心里想,“这么好的官儿你都不做,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那位子啊,做不成的话还着急上火呢。在京里做官多好啊,待遇又高,跑关系啥的又方便,谁愿意主动跑到地方上去做官啊?这个胡毋辅之,真是个傻瓜蛋。”这件事儿,怎么说呢?只能解释为人和人需求层次处于不同的位置吧。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从发明到现在,其实也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可是在解释人的行为特征和形成原因上,还真是没有什么别的理论能够超越它的。该理论认为,人的需求层次,从低到高,大约可以归结为这样几类,分别是:生存需要(衣食住行),安全需要(工作的稳定),社交与爱情的需要,尊重与自尊的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人呢,一般总要先满足了低层次的需要,才会将他的需求推向一个更高的层次。在这个例子上,大家抢着去做那个司徒左长史的官职时,可能为的是满足他们的尊重与自尊的需要,可是人家胡毋辅之呢,可能已经上升到追求自我实现的层次了,所以根本就不稀罕那个。其实就算是大家都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其实每个人达成自我实现的条件也是各各不同的。比如有的人,他所理解的自我实现,乃是至高无上的权位,而有的人呢,他意念里的自我实现,无非就是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地遨游而已。我想,胡毋辅之大约就是后者罢。后来被皇帝任命为建武将军、乐安太守之后,他终于得偿所愿,高高兴兴地骑上小毛驴,离京赴任去了。到了地方上以后,他也不再跟以前那样勤于政事,而是跟同郡人光逸昼夜酣饮。这个光逸也是个小神仙般的人物,他那任诞狷狂的作派啊,比胡毋辅之还夸张呢,我们后头会作专门的介绍。

    胡毋辅之的入仕是拜山涛所赐,山涛是向以善于识人,乐于荐人而知名的,不过大家可能不知道,胡毋辅之也是很喜欢举荐后进的。他有一回到自己过去的官邸去,跟一班老部下饮酒叙旧。当时有个新来的名叫王子博的年轻人,劈着腿,大大拉拉地坐在他旁边,一点没有尊敬的神色。当时天气比较冷,胡毋辅之命他去取点火来热酒,王子博说道:“我卒也,惟不乏吾事则已,安复为人使!”这话的意思,通俗地翻译出来就是说,“我已经很累啦。我自己这儿还有一堆事儿要做呢,哪能还听别人使来唤去的!”胡毋辅之听后一楞,心说你个毛头小子,咋敢跟我这样顶撞?不过也正因为他这冲劲儿,胡毋辅之的兴趣来了,于是就拉住他攀谈起来,这一谈可不得了,胡毋辅之发现这小子不但谈吐清奇,而且见识不凡,聊到最后,他忍不住叹息道:“吾不及也!”他随后就把这个王子博举荐给了河南尹乐广。乐广这个人,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也是位超凡脱俗的名士。乐广见了王子博,对他也是非常喜欢,立即给他安排职事,留他在自己身边做事。这件事情之后,胡毋辅之善于甄拔人物的名声就更响了。我们现在有那么多大学生,读了四年书,跑到社会上去找工作,赔尽笑脸还给用人方哄出来,心里真是憋屈死了。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给用人方的印象都差不多,做不到脱颖而出。所以有时候啊,这种语出惊人的策略,大家未尝不可一用,或许真能让那些老板们感到眼前一亮哩。不过这种策略的使用,也得建立在你已经具备一定资本的基础上,要是王子博仅仅是说话比较冲,而随后胡毋辅之真的开始跟他交谈时,他却跟吃了哑屁一样,那就不单是得不到举荐的问题了,恐怕最后还要直接给拉出去打一顿屁股了事呢。

    通过上面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到,胡毋辅之绝对算得上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了,不过呢,他有个儿子,叫做胡毋谦之,比他老子还猛。这个胡毋谦之,才学赶不上他老子,那股傲慢劲儿却比他老子厉害多了。这小子最特别的一点,就是每回喝醉了酒,就当着他爹的面,直呼他老爹的字。这让我油然想起美国情景喜剧里面,青年的罗斯为了向人表示他已经很成熟了,因此在喊他爸时不说“爸”,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杰克”,惹来他妹妹摩尼卡的一通嘲笑。父子间直呼其名,尤其是儿子称呼父亲时直呼其名,这在西方文化中还是比较常见的,可是在中国,尤其是在古代的中国,那可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不过要不我们怎么说胡毋辅之是位奇人呢,儿子这样喊老子,他居然不以介怀,还笑着答应呢。社会上的人知道这事以后,都摇头叹息,说这爷俩一对儿神经病。有一回,胡毋辅之正在那儿一个人酣饮,胡毋谦之规忽然厉声说道:“彦国上年纪了,不能再这么喝了!你老这么喝,是想撇下我,让我自个儿喝西北风去吗?”胡毋辅之听了以后,大笑不止,于是把他儿子喊进屋,跟他一起喝起来。这样看来,把这俩人称作最具喜剧色彩的父子,似乎也不为过。

    两晋时候另外一个让我很欣赏的个性人物是毕卓。毕卓字茂世,新蔡(今河南新蔡县)人。他从年少时起就放达不拘,最好的朋友就是前面写到的那位胡毋辅之。毕卓平生最有名的一个故事,跟酒有关。他这个人,跟刘伶一样,也是爱酒成痴的。他做吏部郎的时候,常常因为恋酒而废职。这样的做法当然是不好的,是不值得提倡的,不过当时的名士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作派,似乎“不为世务缨心”也是名士风流的一种表现,这样看来,对待名士风流这个东西,我们还是要批判地看的。不过这么深刻的问题,我们在这儿就不讨论了。

    话说有一天,毕卓下了班回家,突然闻见隔壁邻居家正在酿酒,哎哟那个味,那叫一个诱人啊,光凭那味儿也知道酿出来的一定是极品。当夜,毕卓把自家储存的最好的酒拿来,自斟自饮一番,怎么喝都觉得没味儿。躺在床上吧,又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他趁着一点酒劲儿,翻墙跳到人家院儿里,摸到厨房盛酒的大瓮旁边,然后就大口小口地偷喝起来。这位邻居家也是有点财势的,家里养着几个下人。这些人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旁边厨房里有奇怪的动静,跟老鼠偷油喝似的。于是几个人潜进厨房,定睛一看,嗬!好大一只“耗子”,正把脑袋伸到大瓮里,如长鲸吸水一般糟蹋酒呢。他们心说这人好大胆子,竟敢夜入民宅偷酒吃,于是一齐发声喊,把毕卓给捆得跟粽子似的,关在小黑屋里。第二天,下人们带着主人来审贼了,那时候天已大亮啦,主人把那捆翻在地的人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说,“哟,这不是毕吏部嘛!怎么给捆成这模样了?”于是赶紧给他松绑,然后细问究竟。毕卓被人捆了一宿,这时候也不见怒色,他把缘由大致一说,主人听了非常惶恐,连声喝骂那些个下人瞎了眼睛,也不看看是谁就给捆翻喽。毕卓赶紧劝止,说这也不怨人家下人,谁让我私闯民宅来着?再说谁能想到一个做吏部郎的能干这事儿啊?主人说那不行啊,您看把您勒成这样了,我得责罚他们啊。毕卓哈哈一笑,说,“你要真想补偿我啊,这样吧,”一边说一边拉着主人的手走到厨房那口大瓮跟前,“你陪我喝点儿,这事就算了啦。”主人一听乐了,心说这毕吏部还真是个妙人哩,于是主客尽欢,毕卓大醉而归,这件事在当地传为佳话,几乎是家喻户晓。毕卓爱酒成痴,他曾经对人说道:“若得酒满数百斛,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段话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清言隽语。满船美酒堆积,四时甘味陈列,右杯左螯,拍浮酒船,了此一生……这就跟马致远的小令“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深山烧红叶”的境界一样,令人悠然畅想,那是何等的人生高致啊,那又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啊。尤其一个“浮”字,把那份随缘适性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起浮于红尘,不若忘情于江湖,毕卓是个道地的神仙中人。

    跟毕卓差不多同时,同样以任诞而闻名的,还有一位叫做王尼。王尼字孝孙,他祖上是当兵的,家境非常一般。王尼随亲戚寓居在洛阳,因为卓荦不羁,任达放诞,颇得胡毋辅之等人的赏识。当时八王之乱已生,天下动荡不安,王尼因为世代为兵,因此也被征到护军府做了个小兵。胡毋辅之听说这事以后,跟王澄、傅畅、刘舆等人联名给洛阳令曹摅写信,请他不要让王尼这样一位才士去服兵役。曹摅倒不是不想给这些人面子,可是这规矩是上头定的啊,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胡毋辅之一看这人办不了事儿,干脆带着上面提到的那批人,牵着羊,带着酒,跑到护军府去看王尼。看门的跑去把来客姓名告诉了护军,护军叹息着说道:“唉,这么多名士,牵羊带酒地来我这儿,是来犒劳将士的吧,唉,真是给我面子啊。”于是他赶紧回内厅换了件衣服,正了正领子,板板正正地往那儿一坐,等着会见这群名士。可是他左等右等,最后也没能等来这群人。他纳闷了,只好把下人找来,问他,“刚才来的那些人呢?”下人搔搔脑袋,说道:“那些人去后头马棚里待了一会儿,现在都已经走了啊。”原来啊,当时王尼在护军府马厩里,负责养马的工作。胡毋辅之等人进了军门以后,根本没鸟那什么护军,而是径直走到马厩里,见到王尼,然后把牵来的羊杀了,把带来的酒倒上,一边吃烤羊肉串,一边饮酒尽欢,吃饱喝足之后,就扬长而去了。那护军一听,直接惊着了,心说,“这王尼是个甚么人物啊?这么一大批名人,兴师动众地来到府上,就为了见他一面?这么牛的人物,俺可得罪不起哟。”于是他立马批给王尼长假,让他不用再在护军府里当兵了。

    上面这个故事,还只是从侧面衬托出王尼的为时人所重,真正从正面让人了解他的不同凡响的,是他的几次语出惊人的谈话。西晋末期,尚书何绥奢侈过度,王尼于是对人说道:“何绥身居乱世,却仍然如此豪侈,我看他离死不远了。”听他说话的那人赶紧警告他道:“别乱说啊,伯蔚(何绥字)要听见你这么说,肯定得加害于你啊。”王尼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等到伯蔚听到我这话的时候啊,他恐怕已经挂了。”没过多久,何绥果然被东海王司马越安个罪名,拖出去喀嚓了。八王之乱的闹剧演到最后,东海王司马越掌握了朝中大权,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对他恭恭敬敬的,可是王尼见到司马越,却连拜一下都不肯。司马越问他为啥不拜,王尼答道:“公无宰相之能,是以不拜。”旁边那些人听了都惊得脸上没了颜色,心说你个傻叉,你想死啊?赶紧住嘴啊。没想到王尼不但不住嘴,还“辟里啪拉”地把司马越数落了一通,最后他还说:“快点还我,你欠我东西呢。”司马越大惊道:“我啥时候欠你东西了?”王尼说道:“当年楚人丢失了布匹,还把它归咎于令尹施政不明,导致盗贼横行呢。如今我王尼的屋舍资财,全被你手下的军人抢走了,闹得我现在又饿又冷的,不是你欠我东西,是谁欠我东西?”司马越从没见过嘴这么厉害的,听了以后不但没有对他施以责罚,反而仰天大笑,当即赐给他五十匹绢,让他拿去换钱。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听说东海王都当堂资助王尼了,心说这家伙以后一定能在王爷跟前帮他们说上话啊,于是抢着去给王尼送钱。你看,王尼就因为说了那么几句话,居然有吃穿不愁,直接步入小康生活了呢。

    洛阳陷落以后,王尼跑到江夏去避乱。当时任荆州刺史的是他的老朋友王澄,当年在护军府的马厩里,俩人还一块喝过酒呢。王澄对他一直很好,给他丰厚的待遇。不过当时全国都已经陷入战火之中,经济衰竭,物质条件非常匮乏,这种所谓优厚的待遇,其实也就仅限于有吃有喝了。王尼老婆死得早,他身边只有一个儿子。这爷俩儿跑到荆州以后,也没个房子住,身边唯有一辆牛车,他们平日里就住在那车子里头。想想看,王尼这日子倒也过得够新潮的,这大约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房车了吧?可是别忘了现在这房车里头啥都有啊,车大点的,直接当别墅使都行,来个客人啥的也能装下。可是一辆牛车,那能有多大呢?再说在里头做个饭洗个澡啥的,也不现实啊。所以啊,他们的生活条件还是很艰苦的。不过,我们觉得苦,王尼却并不觉得苦,他可以把这种艰苦的生活过得富有诗意。你看,赶上要出门的时候,他就让他儿子坐到前头去赶牛,到了晚上,这爷儿俩就回到车里睡觉。有时候,牛车躅躅,行进在苍茫的旷野,王尼就会发感叹道:“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也。”简单的一句话,却道出了最为深沉的历史的悲怆。不久之后,王澄病死,荆州闹起大规模的饥荒,王尼爷儿俩没有食物来源,只好跳下车来,把牛杀了,把车拆掉,用拆散的木头点起火来,煮牛肉吃。可是一头牛,又能够他们吃多久呢?牛肉吃完后,王尼父子又断粮了,最后竟然双双饿死。对王尼这样一个率性之人来讲,生死之事,他或许也未必如常人看得那样重大吧。既然时世已经如此地没有希望,那么遁离现实,永归忘川,对他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们来谈一谈胡毋辅之的那位酒友光逸。光逸字孟祖,乐安(今江西省抚州市乐安县)人。他在博昌县做小吏的时候,有一回县令让他送客人回旅舍。当时已是寒冬天气,天上又飘着小雨,把客人送回住处后,光逸全身都已被淋湿了,他一路跑回来,冻得瑟瑟发抖。回到县衙以后,他发现县令出门去了,于是走到内厅里去,把湿衣服脱下来,放到火盆上烘烤,然后把他的臭鞋一脱,钻到县令被窝中取暖去了。没过一会儿,县令从外头晃晃悠悠地回来啦。他一进门,有点纳闷,心说,“耶?火盆上咋还烤着衣服呢?床边儿咋还摆着一双臭鞋呢?”再往床上一看,他差点没跳起来,被里咋睡着个大男人呢?!待到看仔细了,原来是手下人光逸啊。县令当时那个气啊,心说你一个脏兮兮的小吏,咋跑到我的热被窝窝里去了?于是当时就要对他施以重罚。光逸在被窝里说道:“俺家里穷,就这么一件单衣,你派俺去送什么客人,结果把衣服淋湿了,俺就是回家,也没有别的衣服换啊,只能光着。你看俺都冻成这样了,要是不暂且找个暖和地方缓缓,肯定会被冻死的,县令大人您会因为心疼一床被子,眼看着活人冻死吗?君子有仁爱之心,像您这样的君子,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因此我就毫不犹豫地躺进来啦。”县令听了他这通逻辑,啧啧称奇,居然就不再追究他的失礼了。

    后来,县令换了人,光逸到京城去接新任县令,暂时住在新县令家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一次的插曲,里头又有胡毋辅之的戏份。胡毋辅之跟这个新县令多少有点交情,听说他要到地方上去赴任了,于是就跟朋友荀邃一起去县令家辞行。他们来到门口,胡毋辅之托门房送进名帖去,等待的空儿,就看见门外有一人儿,背着手,在那遛?来遛?去的,正是光逸。当时胡毋辅之还不认识光逸,不过他也真够牛的,就凭人家这两步走啊,他就能判断出这人不同凡响,于是歪头对荀邃道:“那边那个走来走去的人,看似奇才啊。”说完就把光逸喊到车上来,跟他聊了好久,发现此人果然才俊超卓。与此同时,屋子里头,人家新县令还在那儿坐得直直的,等胡毋辅之进来哪。可是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这都等了快一个钟头了,心说从门口到大厅,就这么段距离,他爬也够来个双程的啦。最后这位县令实在沉不住气了,派下人去调查一下状况,下人回来秉报说,胡毋辅之正在那儿跟光逸聊得投机哪!县令一听,大怒,心说这叫什么事啊,客人是来拜见我的,结果他还没跟我照面儿呢,倒跟你这下人聊上了!你小子是来迎接我的啊,还是来拆我的台啊?于是大笔一挥,就把光逸的名儿从官名簿上划去,把他赶跑了。

    话说自从那次在车上的一席长谈之后,光逸跟胡毋辅之可就成了莫逆之交。光逸丢了官职,也懒得再去跑关系,找门路,于是干脆去求助于胡毋辅之。当时胡毋辅之在太傅司马越手下担任从事中郎的职位,就找个机会把光逸举荐给了司马越。西晋末年,门阀士族制度已经在整个社会范围内根深蒂固了,司马越一调查,得知胡毋辅之举荐的这个名叫光逸的出身寒门,就没有对他加以征召。后来有一回,司马越宴请臣僚,席间他责备胡毋辅之不给他举荐人才,胡毋辅之答道:“我怎么没给您举荐人才啊?之前我给您举荐过一个叫光逸的,您说他并非出身世家,不肯录用,我有什么办法呀。”司马越看他对这个名叫光逸的如此看重,于是派人去召光逸来京城里做官。征辟的诏书送到光逸乡里,大家一看上头的名字写的是光逸,都很纳闷,心说没听说本乡的高门大族里有个叫光逸的啊。后来经过核实才知道,这回召的这一位,就是这个出身寒微的光逸,这才给他备好礼,敲锣打鼓地送他上路。之后不久,西晋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光逸一看京里是待不下去了,干脆丢掉官职,渡过长江去躲避战乱。过江之后,光逸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在这边儿一个亲戚没有,又没个一官半职的,生活开销打哪儿来啊?恰好这时候,胡毋辅之也给调到荆州来做官了,他于是又打算去投奔胡毋辅之。他赶到胡毋辅之的官邸时,胡毋辅之跟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那些人已经躲在屋子里酣饮数日了。这帮人一个个都是披头散发,光着身子,喝酒聊天,玩得很high。光逸在大门外头就闻到酒香了,他猜到胡毋辅之肯定在请人喝酒,于是心里一阵痒痒,当即就想推门而入。看门的不认识他,死活不让他进。光逸让他进去通禀,看门的却说,主子吩咐好了,这几天谁也不许放进门去,以免扫了他和客人们喝酒的兴头。光逸进不去,只能搓着手在门外遛?,他使劲跳跳,从窗户里看到了屋里的盛况:嗬,那些老爷们儿啊,一个个都脱的精光精光的,在里头喝酒喝得正爽呢。光逸这下就更急啦,他干脆就在门外把衣服脱干净喽,然后把头从墙上的狗洞里伸进去,一边朝里头瞅着,一边大声叫喊。胡毋辅之听到声儿,循着方位看过去,发现狗洞里有个脑袋,正在那呲牙咧嘴呢。他又惊又喜,说道:“别人绝没有这样儿的,这一定是我那好兄弟孟祖来啦。”于是赶紧让看门的把他领进来,把他介绍给其他几个人。光逸也不推让,大大咧咧坐下,就跟其他那几个神人共饮起来,这些人不舍昼夜,又是一通鲸饮,一直喝到忘了自己,忘了外头的那个世界。这帮人呢,后来被人称为“八达”。这称号实在贴切,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里,除了饮酒忘情,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达则兼济,穷则独善。右手酒杯,左手蟹螯,拍浮酒船,了此一生,这样的人物,就是放到现在,也值得我们给他们冠上一个“达人”的称号了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