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是郑和发现的吗?
新世纪开始爆出的一则新闻,引起了国际规模的轰动:2002年3月,英国海军退休潜艇舰长孟席斯(Gavin Menzies)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报告,提出美洲是郑和下西洋时发现的。孟席斯的报告立即向全球转播,他的专著《1421年中国人发现美洲》也一版再版,热销各大洲。正在筹备郑和下西洋六百周年纪念的国人,对此当然备加关注;但是首先产生的问题是:这是真的吗?
孟席斯舰长本人不通中文、也不从事历史专业,并没有掌握任何直接证据;然而他认为郑和舰队不仅抵达非洲东岸,而且还绕过好望角、横渡大西洋、发现过美洲新大陆。如他自己所说,他的思路来自几十年航海家的感觉:明尼苏达大学图书馆的一张十五世纪老地图给了他启发。落款1424年由威尼斯人编制的海图,准确地表示出欧洲的岸线,海中几个岛屿名称古怪,孟席斯判断这正是美洲加勒比海的波多黎谷和瓜德罗普岛;而在1424年之前,无论欧洲或者阿拉伯国家都没有能力远航美洲,世界上能做这件事的只有明朝的郑和船队。顺着这条思路,他又去收集了种种证据。然而建立在这种‘逆推‘或者‘反证‘基础上的惊世骇俗之说,当然大有争议。
本文无意、也没有资格去讨论孟席斯假设中的种种论据,只想以此作为由头,探讨一番东西方海洋文化的差异。郑和下西洋是中国海洋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作为六百年后的历史回顾,既值得国人引为骄傲,也有必要从中提取经验教训。力求通过分析,能够得出一些对当前振兴华夏有用的认识。
古代中国的航海优势
其实,‘中国人发现美洲‘之说,并非孟席斯首创。据报道,二个半世纪以前,法国一位汉学家就曾在南锡的法国科学院提出,元朝文献中的‘扶桑国‘就是墨西哥;据说距今十五个世纪以前,中国和尚慧深就到过加拿大,这比郑和早了近千年。但这还不算早。从美洲海底发现的石锚和陆上发现的土墩文化,到秘鲁的虎神石雕和墨西哥出土文物上的象形文字,都曾经引发过‘殷人东渡‘的推论,说明三千年前中国殷人就曾跨越太平洋到达美洲。当然,所有这种种说法还都只不过是推论,缺乏确凿的证据。至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长期以来也一直存在非议。说在哥伦布之前到过美洲的也不光是中国人,比如北欧的维京人据说在十一世纪初就到过加拿大。应该说,美洲自有土著居民,无须谁去‘发现‘;西方语汇里的‘发现‘,指的是西方人开始‘开发‘美洲。即便证明了中国人早就到达了美洲,也不能改变这片‘新大陆‘是欧洲人、具体说是哥伦布到达后才开发的事实。如果说,这种‘开发‘至少在早期纯属掠夺,那么这‘开发‘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词,也是个值得推敲的问题。
有趣的是:为什么总有这种声音,而且是来自海外的声音,说中国人早就到过美洲?其原因还在于历史上中国文明发展的高度。中华民族有过悠久的航海史和长期世界领先的海上技术优势。孟席斯的推想,不能说全无根据:十五世纪以前能够在世界大洋作大规模航行的,确实还只有中国。诚如李约瑟所说,‘约西元1420年,明代的水师在历史上可能比任何其他亚洲国家的任何时代都出色,甚至较同时代的任何欧洲国家,乃至于所有欧洲国家联合起来,都可说不是他的对手‘。想象一下六百年前,郑和两万多人、三百多艘船的巨型船队,领队的宝船又是长逾百米、至今还是最大的木质船,一旦出现在大洋岛国,怎不令人目瞪口呆,惊以为奇迹天降?
明朝的航海优势,是中国长期航海技术的继承和发展。早在3世纪,孙吴的海上商船就长达60米,孙权曾派遣康泰、朱应率强大船队穿越南海出使扶南(柬埔寨),也曾派卫温、诸葛直率万余人的舰队到达夷州(台湾)。12与13世纪之交,南宋水师控制了福建到日本与高丽之间的东海,船只多达6000艘,曾在山东半岛外海击败了金国的大舰队。而13世纪元朝的海船比宋朝更加壮观,马可波罗到泉州港时就看傻了眼。种种的历史记载,展示出古代中国的海上优势;海外的出土文物,也不时发现中国古代航海远征的踪迹,使我们为自己祖先创造的奇迹兴奋骄傲。
但是,郑和之后没有郑和,鸦片战争从海上打来,这也都是事实。我们在为郑和下西洋六百周年喜庆欢呼的同时,不可能也不应该回避一个关键问题:中国为什么会从海上的强国衰落成为海上的败兵?为什么中国会放着海上的优势不用,结果从海洋上发展起来的是西方,从海上开始吃败仗的是中国?回答这些问题,最容易的切入点就是郑和下西洋本身和将近一个世纪后西方‘地理大发现‘的航海相比,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两类不同的航海
郑和下西洋,本来是盛极一时、炳彪千古的历史壮举,不料1424年明成祖朱棣一死,新皇帝就下令‘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尽管在又一个新皇帝宣宗手里,郑和还组织了第七、也就是最后一次下西洋的远航,但随接着就是彻底的海禁,走上绝然相反的道路,甚至连图籍档案一概烧尽。盛极而衰,嘎然而止,一场叫人看不懂的突然变化。关于下西洋突然终结的原因,至今见仁见智,多有争论。如果说,下西洋的原始动机在于朱棣要寻找政治对手、侄子朱允?的下落,那确实早就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如果说,当时朝中对于下西洋的争议,反映了明朝宦官集团与儒家朝臣之间的矛盾,那历次下西洋确实都是在宦官领导下进行的。但是一个比较明显的客观原因,是在于国家的财政。
六百年后回顾,下西洋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扬眉吐气的丰功伟业。郑和传播了华夏文化,促进了海上交流,提高了航海技术,推行了和平外交。然而,本质上这是从皇帝的政治需求着眼、缺乏经济考虑,因而不具有可持续性质的政府行为。朱棣不惜一掷千金,换取大明皇朝的国威,正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以‘雄主之野心,欲博怀柔远人,万国来同等虚誉,聊以自娱耳‘。这种‘赉赐‘航海,最后导致‘库藏空匮‘,难以为继。固然,下西洋的确具有经济贸易的一面,它促进了海上丝绸之路进入鼎盛时期,引进的药物也丰富了中国的药典……;但是这种‘朝贡贸易‘的特点在于‘厚往薄来‘,无论采用‘贡品‘与‘赏赐‘形式的商品交换,或者用高价购入‘番货‘,这类‘随贡互市‘并不要求等价交换,因为目的在于显示中国的富强,算的是政治帐,不是经济账。值得注意的是在下西洋的同时,明朝政府却对本国商人出海厉行封禁政策,只准皇家船队下西洋进行官方贸易,也允许西洋海船来中国,就是严禁中国人出海经商。所以说,下西洋作为明成祖巩固政权、弘扬国威的措施,是一种政治驱动的航海行为,并不等于海上贸易的开放。
形成对照的是从伊比里亚半岛出发的海洋探险。就在郑和之后,葡萄牙王子‘航海家亨利‘(1394-1460)派出了多次航海探险队,为后来葡萄牙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和麦哲伦实现环球航次准备了条件。他们探险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为直接与印度通商寻找航线,结果发现了‘新大陆‘。哥伦布与国王订有合同:新发现的领土归国王和王后,所得金银财宝10%归哥伦布并且免税。结果,‘地理大发现‘引来的是财富与奴隶的掠夺,为欧洲赢得了发展的新纪元。这就是中国和西方当时远航的区别:西方有强烈的经济目标,而中国却只从政治出发。中国古代的海洋文明过于突出政治,过于忽视经济,这样的海洋文明缺乏可持续性。百年前梁启超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哥伦布之后,有无数量之哥伦布,维哥达嘉马以后,有无数量之维哥达嘉马。而我则郑和以后,竟无第二之郑和?‘答案看来就在这里!
纵观欧洲历史,国王、海盗和海外商人本来就是三位一体,探险的航海本来就预期着暴利。海盗式的航海探险或者‘发现‘,包含着太多的罪恶与残忍,笼统地赞扬是不公正的;但是另一方面,没有经济基础的突出政治也是不可持续的,不加分析的歌颂恐怕也是不适当的。而这后者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种多发症,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晚期,中国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决不能再掉以轻心。
今天,我们无疑应当谴责‘地理大发现‘家们的贪婪残忍,也完全有理由颂扬郑和远航的和平性质。但是在大尺度的视野里,必须承认是欧洲人的‘大发现‘导致了美洲的开发,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轨迹;郑和的壮举虽然对东南亚、印度洋一带留下了深刻的踪迹,但是很难说对全球有多么重大的影响,甚至在中国历史上也说不上新时期的开创,以致需要今天来大声疾呼,加以弘扬。
事过六百年,最突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西方在海上征服世界的开始,恰恰发生在郑和下西洋后不久?明代的中国,建立了世界史上空前的大舰队。然而‘不到一百年,全世界最强大的水师。下令自我毁灭。为什么?‘这里美国人提出的,是一个任何人都会问的问题。如果透过历史的细节,从社会发展的大趋势着眼,那么答案就应当从华夏文明的起点上去寻找。
两种文明的起点
两种不同的航海,反映的是两种不同的文明。世界古文明的发祥地几乎都在河流谷地,唯独发源于爱琴海的古希腊文明是个例外。作为整个西方文化根基的古希腊文化,是在爱琴海的沿岸及其星罗棋布的岛屿上发展起来的,欧洲第一个城市不是在大陆、而是在克里特岛上出现。沿岸狭窄的平原和良好的港口,岸外众多的小岛,是早期发展航海和形成海洋文化的理想背景。而尼罗河流域的埃及文化,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与巴比伦文化,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文化和黄河流域的华夏文化,都是定居在流域里的农耕文化。当然这些亚非的古文明,也都有其海洋成分的一面:几千年前,尼罗河三角洲上的汊河比较多,不像现在只有两条,而且还有河道与红海相通,因而地中海与红海提供了向海洋发展的条件。波斯湾西北端当时也比现在的范围大,两河流域的文化濒临波斯湾发展,问题在于其发展的方向。源自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也能达到黄、渤海岸,但是历史发展的结局,统一六国的是黄河中游的秦国而不是下游的齐国,结果重心在中游而不在下游。这些古文化有的已成陈迹,但如果把现存的中国与西方文明相比,可以看到正是这两者起点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二、三千年历史走向的差异。
以河流流域为基础的华夏文明,是一种农业文明,当时的中国的自然条件,为农业社会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只求没有异族的入侵,决无向外另求福地的意向。反映农业社会利益的儒教文化,主张人们固着在自己的土地上,‘父母在,不远行‘,并没有到远方开拓的传统。用明太祖朱元璋的话来说:‘四方诸夷,皆阻山隔水,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何苦要去海外殖民?至于对外贸易,也是应国外的要求而开,因为‘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乾隆58年致英王敕谕)。帝皇的观点,反映了自足自给农业社会的心态,一种内向型社会的心态。
古代中国社会‘内向型‘性质的重要原因,在于其在当时世界上的先进性。向欧洲介绍元朝中国盛况的‘马哥勃罗游记‘,所以能激发西方世界对东方的兴趣,原因在于当时东西差异之大。只有海外前来有求于我,我们无求于海外。就是海内也一样,相对于黄河流域为核心的农业社会来说,沿海地区只是‘蛮夷‘之地;对于平原狭窄沿海山地,趋向于到海上甚至海外发展的居民,自然而然地被视作‘另类‘。比如粤东地方,‘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的‘蛋户‘就被列入‘四民之外‘的‘瑶蛮之类‘,属于化外之民。对于这样的政权说来,只要有政治需要,就可以实行‘海禁‘,甚至像17世纪清朝早期那样实行强制性‘迁海‘,使沿海数十里成为荒地。与当时西欧一些国家国王、海盗与商人来联结起来向海外殖民的做法,形成鲜明的对照。
上面所述,决不是说华夏文明属于与世隔绝、不尚交往的封闭类型。华夏文明本身就是多种文明的融合体,有着惊人的包容度和亲和力。中国历史上没有宗教战争,儒释道可以三教合一,这从西方文明的角度看来是难以理解的。汉唐盛世,中国的首都就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国际都会,也是吸引四海前来学习先进文化的国际中心。‘留学生‘一词的由来,就是指日本‘遣隋使‘、‘遣唐使‘带来,留在中国继续学习人员的称呼。政治上,从汉朝开始对外派遣政治使节,通西域的西汉张骞、东汉班超,或者出使罗马帝国(大秦)的甘英,对于中亚地区的交通发展和文化交流,都有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宗教上,东晋法显和唐朝玄奘,或者东渡的鉴真,在佛教文化的传播和亚洲文化的交流史上,也都起了奠基的作用。
但是我们也应当注意到:当时东西方交流中从事经商贸易的,却主要不是中国人。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里,北方和西北方的游牧民族,扮演着东西方文化交往的主角。丝绸之路上古代欧洲和中国的贸易,主要地通过中间商人,如西域人来进行的,其中包括来自现属乌兹别克斯坦地区的‘粟特商团‘,即安禄山、石敬瑭祖先的‘昭武九姓‘。其中许多人后来融入了中华民族,但至少不能代表重农轻商华夏文明的主体。这就是说,尽管中国历史上有过负重远行的开拓者,但他们是凤毛麟角,并没有构成历史的主流;中国历史上也有过大规模的海内外交往,但直到最后一个皇朝,始终认为中国处在世界的中心,这种居高临下的交往并非出于自身的必需。谈到这里,六百年前郑和下西洋之所以如此容易遭到否定,一场历史的壮举居然成为古代中国向海洋发展的终点,也就不难理解了。
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
当我们说华夏文明与希腊文明之间,是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区别时,立刻就会有人举出中国历史上海洋文明的众多记录,否定这种区别。其实如上所述,中国古代文明中灿烂的航海历史,是不容否认的;但这决不能证明海洋成分曾经成为华夏文明的主流。之所以产生这种看法上的分歧,原因之一是我们对于世界文明发展途径的多样性,了解还有所不足。
前面说过希腊文明源自爱琴海,其实西欧后来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也还是以海洋为中心展开。无论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古希腊马其顿王国,或者后来的罗马帝国,都是围绕地中海周边分布的,海就在中间。中国历史上苦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而欧洲可以相比的是北欧海上的维京人,从8到11世纪维京人的海盗征战,改写了欧洲许多国家的历史。14至17世纪,在欧洲垄断贸易、起过重要政治作用的汉萨同盟(League),也是以德国北岸的卢贝克港为中心,由围绕波罗的海的城市联合而成的。我们对于欧洲文明首先是从洋炮和洋货开始认识的,对于这种文明如何围绕海洋发展起来的历史,大家都比较陌生,也不大清楚这与古代中国围绕大河流域、在大平原上发展起来的文明,究竟有哪些深层次的区别。
比如战争,战争作为历史之曲的最强音,很能反映出这种区别。在以古希腊为起点的西方文明中,海战比例之高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荷马史诗记载特洛伊木马的故事,是传说中古希腊战争最脍炙人口的一段,现已证明属于史实。希腊军队围攻特洛伊城十年不下,最后用木马计破了城。然而,这场大战是跨海之战,希腊方面动用了上千条战船攻打特洛伊;而攻陷特洛伊的英雄奥德赛,在归途中又在海上飘泊了十年。这与中国的历史十分不同:著名的涿鹿之战,黄帝与炎帝部族与蚩尤部族争夺中原地带,是发生在河北涿县一带典型的陆战;而我国著名的水战,比如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是发生在长江中游的江上之战。其实一部欧洲发迹史,整个溅满了海战的鲜血。英国就是在十六世纪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十七世纪英荷海战夺取荷兰海上贸易的垄断,才建立起海上霸权的。
每个古老民族都有洪水的传说,这些传说也都带有不同文明的烙印。‘圣经‘里‘诺亚方舟‘的故事,是基督教文明的洪水故事。近年来,美、俄两国学者合作研究,在黑海陆架取得250个以上的沉积柱状样,发现是冰期以后地中海海面上升,远远高于当时还是淡水湖的黑海湖面,距今7600年前海水终于突破博斯普罗斯海峡灌入黑海海盆,而这正是‘诺亚方舟‘传说的原型。我国历史上的夏禹治水,说的是河流流域的大洪水,正反映了我国文明的特色。而《旧约》里涉海的故事并不以诺亚方舟为限,‘出埃及记‘里的渡过红海,‘约拿书‘里的海上风暴,都属此例。两者相比,也正是中、西方文明差异的一种表现。
大陆型与海洋型文明的差异,同样反映在古代地理学的不同。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466-或472-527)的《水经注》记述了1252条河流,是水文地理的经典著作,这些都代表着大陆文化在地理学上的辉煌成就。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1586-1641),北起燕、晋,南至云、贵、两广,遍游名山大川,考察地质地貌,水文、植物,虽然也曾到达海边,而其目标还是在山川。相比之下,西方的学者如德国的亚历山大·洪堡德(Alexandervon Humboldt,1769-1859)在秘鲁考察,就发现和测量了南太平洋的东部边界流--秘鲁寒流,也称为‘洪堡德海流‘;美国革命家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在1770年第一次绘出了墨西哥湾湾流图。近年来,我国也越来越多地介绍古代航海的纪录见闻,从元朝汪大渊的《岛夷志略》,到清朝谢清高的《海录》,但重点都在海外岛屿的人文介绍,并不涉及海洋探测。海洋文明的概念,是西方与我国传统地理学相区别的一大特色。
两类文明中海洋成分的差异
我们说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只是指其起主导作用的部分,决不是说以大陆为特色的华夏文明就没有海洋成分。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大规模远航,首推2200多年前的徐福下东洋。但这种为皇帝寻找长生不老药的航行,很难说是海洋文明的标志。纵观历史,华夏文明里的海洋成分始终只是作为插曲和补充出现,难以形成主流,而且这种传统贯穿至今。时间上看,郑和下西洋是一次典型的跨出大陆、走向海洋的壮举,却只能昙花一现,以悲剧告终,这恰好说明中国传统对于海洋文明的容忍度。空间上看,沿海地区几千年属于‘蛮夷‘之地,从沿海多山地区到海上甚至海外发展的居民,长期被视作‘另类‘,属于化外之民,不受政府保护。对于这样的政权说来,只要有政治需要,就可以实行‘海禁‘,甚至像17世纪清朝早期那样实行强制性‘迁海‘,使沿海数十里成为荒地。与当时西欧一些国家国王、海盗与商人来联结起来向海外殖民的做法,形成鲜明的对照。
可以举出数不清的实例,证明中国古文化中有丰富的海洋成分;但是难以证明这是华夏文明的主流。比如战国时期邹衍的‘大九州说‘,认为儒家所称的中国,只占天下的九九八十一分之一,反映出沿海的齐国文化中,对于空间广阔性的认识。管仲、邹衍的观点的确具有海洋文明的特色,但统一六国的是代表内陆文明的秦国,不是齐国;几千年来统治中国思想界的是儒家,不是阴阳家。
与此相应,两种不同类型文明中的海洋成分也各不相同。在内向型的中国大陆古文明中,海洋常常作为一种抽象或者负面的因素出现,通常与蛮荒、甚至灾难联系在一起,连神话都不例外。庄周《逍遥游》里的大海‘北冥‘、‘南冥‘,及其中可以互相转换的‘鲲‘和‘鹏‘,无非是极言其大,并无具体所指,属于哲学的议论而不是自然的描述。《山海经》的‘海经‘‘荒经‘也是指遥远的极边地区,重点在于怪诞事物,而涉及海洋的最佳内容莫过于‘精卫填海‘故事:炎帝女儿在东海溺死后,变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想把东海填平。几百年以来,出海者朝拜最勤的是‘妈祖‘,便是传说中宋朝福建莆田的女子林默,成仙后变为海难的救星。因此,这里有抽象的、哲理的海洋,也有具体的海洋,但是具体的海洋往往含有悲剧成分。
人们会说,我国古代神话中也有生动活泼的海底故事:《封神榜》里的哪吒闹海,《西游记》里孙悟空闹水晶宫,既不抽象,也不是悲剧。然而,这些想象中的海底世界,与陆地并无区别,孙悟空打进东海的水晶宫,照样献茶喝酒,看不出有海水的模样;而哪吒大闹龙宫,手持火尖枪、脚踏风火轮,更与陆上没有两样。明朝《东游记》讲八仙过海,也有火烧龙宫,‘铁拐、洞宾放出葫芦之火,须臾之间,东洋火炽,竟成一片白地。‘这些神话里的海洋,只是把陆地搬到了海底,是一种抽象的空想产物。古希腊神话里也有众多有关海洋之神,从海神Poseidon到Oceanus与Tethys夫妇,而这类神话往往具有实际航海生活作为基础,不只是凭空的想象。例如希腊神话中的舍伦(Siren)女妖,这种人首鸟身的女妖在海边岩石上唱歌,用甜美的歌声蛊惑航海者溺死,正反映了爱琴海区日中太阳可畏,在‘无风的沉静‘中的午睡具有生命危险。同样十九世纪法国的凡尔纳(JulesVerne),如果没有海洋知识,根本不可能写出像《海底两万里》那样的科幻小说,而且这种小说不可能在当时的中国文化中产生。
从具体的人物身上,也许可以更好地看出两种文明的区别。建立了横跨欧、亚、非三洲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年),比秦始皇(前259~前210)差不多早一世纪。两位都是创有统一大业的旷古伟人,但是对于海洋却态度各异。秦始皇尽管也曾‘东临碣石‘,还派遣徐福东渡求仙,但他的兴趣在山不在海。亚历山大大帝却总是向着远方未知世界,去发现新土地、去探寻新海域,不仅曾经派遣舰队考察阿曼海、波斯湾和红海,临终前还安排人去考察里海是否同黑海相通,而且身体力行,传说曾经亲自潜入海底进行观察。我们也可以举艺术家进行比较:明朝的苏州才子、画家唐寅(1470-1523)和意大利的达·芬奇(i,1452-1519)属于同时代人。唐寅的山水画和仕女画属于中国古代艺术的极品;而文艺复兴时代的巨匠达·芬奇,却不仅是艺术家,同时又是发明家、科学家。他笔下的大洪水具有流体力学的内涵,它的人像和马像都具有解剖学的基础,更有趣的是他留下了潜水服的设计图,直接为探索海洋做出贡献。
文艺复兴以后的西方学术界,重视实践、亲自动手,与长期沉湎在科举制度下、只注重‘务虚‘、不重视‘务实‘的中国学术界,形成强烈的对照。值得指出的是海洋的观察,十六世纪瑞典OlausMagnus所作的北海海图CartaMarina(1539年),不但表示了海岸与海洋动物,而且所画的海冰的分布与涡流也被现代的遥感观测所证实,具有高度的科学性。对海洋的兴趣,也反映在现代和近代政治家身上,美国老罗斯福总统(TheodoreRoosevelt,1858-1919)参加过海洋深潜器的设计,虽然他的方案未被采用。近代史上,东方的日本也是以海洋为特色,1975年裕仁天皇参观美国WoodsHole海洋研究所了解深潜技术;1987年,当时的平成皇太子不仅参观,并且还钻进了Alvin号深潜器。
历史的反思
大陆文明和海洋文明,本来各具特色,并无优劣之分。问题是人类文明的历史趋势,却是海洋的作用越来越大:海洋从提供‘鱼盐之利,舟楫之便‘,发展到今天的‘海洋世纪‘,海洋成为未来能源与资源的宝库,和各国权益之争的焦点;世界各国也从‘自给自足‘发展到‘全球经济‘,海洋是进入全球经济的必由之路。说到底,人类虽然在陆地上生活,而现代地球上的几片大陆相互间远隔重洋,人类社会越是全球化,海洋的作用也越大。这与两、三亿年前,全球只有一个‘联合大陆(Pangaea)‘的时期大不相同:如果那时候产生人类文明,显然大陆文明会比海洋文明更具优势。
应当承认,中国长期以来对海洋的忽视,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古代史的根源,因为起源在河域而不是海岸和海岛;近代史的根源,在于几百年的主动‘海禁‘;现代史的根源,则是上世纪中以来遭受封锁,几十年的被动‘海禁‘。我国历史上长期忽视海洋,直到洋炮从军舰上把我们轰醒,仍然没有改变‘以农立国‘的大陆性内向性质。由于长期重陆轻海的习惯,导致我们缺乏对海上权益的敏感,总以为‘让他三尺又何妨‘;我们至今缺乏海洋国策,缺乏国家层面的海上定位,总以为说到海洋也无非是近岸,‘家门口还弄不好,跑老远去干吗‘,习惯性地把大洋留给别人。海洋观念的薄弱,同样影响着文教战线,在地球科学的‘海(海洋科学)陆(固体地球科学)空(大气科学)‘三军中,我国以‘海军‘为最弱。连中学地理教材,近年来也出现海洋部分越来越弱的偏向。
东西文化差异,是中国知识界的百年话题。当我们将两者进行比较时,惊人地发现海洋文化是其中最大的差异之一。本文从海洋文化的比较着眼讨论东西方文化的异同,重点在于探索我国长期忽视海洋的深层次原因,因此谈到负面的内容比正面的多,但决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更不想把我们今天的缺陷推到祖先头上,如鲁迅先生嘲笑的,烂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而是相信,只有找到病因才能对症下药,相信高尔基的话:意识到自己是傻瓜的人,就不再是傻瓜了。海上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甘心落后,或者不承认落后,能够发展的时候也不去发展。由于对海洋的漠视,六百年前我们曾自毁水师,将海上优势拱手让人,直到今天还在尝其苦果;六百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们讳疾忌医、依然故我,会不会重蹈覆辙,再一次丧失历史的良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