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了京师之后,一家人团聚之日便一天比一天少,屈指算来,也不过寥寥数日罢了。旁人可能还不觉得什么,可是对于当娘的来说,度日如年似乎都说不尽其中酸楚苦处。尤其是近日来一向倚为梁柱的林武忽然倒了下去,陈氏就更是觉得孤苦无依,心中只盼着老爷能早日康复,儿子接到家书能立刻南来……
而今一梦醒来,忽然见到两个儿子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眼前,陈氏哪里还能忍得住,悲喜交加之下,眼泪仿佛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却又怕哭声惊动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林武,只能将诸般情绪深深地压抑在胸中。然而这种无声的啜泣却更让人看了心疼,小哥俩也一时无限感伤,陪着母亲掉了好一会儿眼泪。直待到陈氏身边的大丫鬟赶来劝慰,几个人这才止住悲声。
又缓和了一会儿,林南见母亲似乎已经缓过来了,连忙问起事情缘由。好端端的,父亲怎么会忽然卧床不起了呢?岂料这一问起来,母亲陈氏也是摇头不已。据说林武是在半个多月以前的一个上午,在衙门大堂上昏倒的。当时被心思来得快的小吏掐人中救过来之后,还和没事人一样与人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只道是劳累过多,因为劝慰布政使大人好生将息身体之后,众人也就没当一回事儿散衙了。
从中午一直到当晚,林武除了有些精神萎靡也未见得有其他不适。哪知道第二天早晨,陈氏再一起床,却发现林武起不来了。不但身子绵软无力,甚至眼皮都睁不开了,这下子阖府上下都慌了。襄阳城里有名的大夫全都陆续请了过来,可是无一例外,便连号称江南妙手的宋逢春,到府把了半天脉之后都摇摇头束手无策,就更别说旁人了。
如此一来,林府就好像晴空霹雳打下来,好端端一个兴旺的家,老爷却忽然得了不治之症,眼见着带大限之期不远,林家刚刚有了一点兴旺的苗头,却忽然逢此大变,不知前路又将去往何方了……
自打半个月前开始,林武便只能每日弄些燕窝人参之类大补之物进益,但也就是勉强维持,让活人心安罢了。中医治病首先要寻病灶,病灶找不着,一切自然休提。眼看着林武一天比一天瘦弱,甚至神智也一天不如一天清醒了,最后在老管家田叔的建议下,陈氏这才修书一封,派人前往京师把两个儿子召回来,以便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听完这番话,林南心里明白过来,自己从京师南来省亲报喜,可能走的日子早了,所以没能接到母亲的家书。一路之上游山逛景,悠哉游哉,哪知道江南家里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便是轻车快马,最多三五日也就到了,哪至于现在到了这步田地?想到这里,望望母亲憔悴的面庞,林南心里如同刀绞一般。
“母亲,当时父亲的饮食可有不妥?”林南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寻常。父亲的身体一直不算差,而且虽然公务繁忙,但也还一直有意识地将养着,断不至忽然间倒下去这般境况。
陈氏擦了擦眼角,抬眼看了看儿子,说道:“当**父亲吃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就是几个寻常小菜,都是娘亲手做的,而且娘也都吃了……”陈氏说到这里,神情略微有些疑惑,犹豫了一下说道:“怎么问起这个,难道……”
“没什么,孩儿只是怕病从口入罢了。”
事已至此,惶急也是无用,眼看着父亲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林南也就不着急叫醒他,当下吩咐人下去安排住房和一应之物,自己兄弟二人洗漱了之后便在屋子里陪着母亲说话。这个时候再提父亲的病情于事无补,因此兄弟俩言语之间都是尽挑着好听的说,变着法地让母亲高兴高兴。而此举也很快有了效果,陈氏虽然仍旧面带愁容,带疲惫的脸上总算是多了很多笑容出来,到得最后得知自己儿子竟然高中探花,此次是奉旨省亲而还,一张脸更是从里往外透出一抹红光来。虽然此前已经接到儿子的家书,可是毕竟没有听儿子亲口说出来那么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却又想到,若是老爷身子康健,得知儿子这般有出息了,那得有多开心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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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一灯如豆。
桌前,林南一手支颐,双目望着偶尔跳跃的烛火,仔细地回想着一天来的所见所闻。
这半天的时间里,林南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只和兄弟林跖尽力地让母亲开心了。直到晚间,合着丘姨娘四口人吃了顿晚饭之后,林跖便和亲生娘亲回去说话了,陈氏劳累日久,下午又格外精神振奋,到得晚间便有些疲累了,加上儿子回来有了主心骨,因此便早早地睡下了。只剩下林南心中有事,因此回到自己房间之后,便开始细细思量府中情况。
不管如何,明日开始尽力寻找多方名医再来诊治是无犹疑的了,明日要和母亲商量一下,实在不成,就将父亲接回京师看看。若是自此父亲摆脱了沉疴,将养好了自然一切休提,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事情真的倒了不可挽回的一步,那自己的这个家,日后将何去何从呢?
母亲的家书想必已经到了京师祖宅了,自己没接到,事情自然就要着落在老太太手里了。祖母已经年迈,骤然逢此大变,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景况。若是父亲好了自然好说,若是不好,也须防着老太太哀极生变。抬眼朝着后面跨院里看了一眼,林南暗中念道,自己母亲虽然年事不高,但也得先预备下来……
另外一样,父亲林武不是普通百姓,身上兼着朝廷的差遣和任命的,这一病下来,耽误的不只是自己这一家的事情,布政衙门里的公务怕也做不下去了吧……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即便是父亲以前治理衙门井井有条,上下关系打理得分毫不差,可这一病数天之后,只怕衙门的事务也会有所耽搁了。人走茶凉,眼见着大当家的要不行了,下面的人若是没有点别的想法,那反倒是太不正常了。
林南想来想去,若是父亲真的没有什么起色,那便除了继续寻访名医之外,给朝廷打的报告可是须臾不能迟缓了。林南虽然平日里一直在京师,和父亲通信也不很多,但是父亲在江南究竟在做什么也多少有些耳闻。虽然谁没有明说,但往日间皇上言语之中提起来时,对父亲的器重也是明眼可见。林南在宫中日久,这样的事情即便不知道其中确切缘由,却也知道该当如何做。
剥
林南正想的入神,忽地一个灯花爆起,溅起的细碎火星落到他脸上,疼痛之下蓦地回过神来。旁边一只玉手连忙伸了过来,拿着一只小巧的剪子轻巧地将多余的灯芯剪了下去。随后,青葱的袖口悠荡之间,一盏热茶端了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林南正好感到口渴,抬头冲着艾草笑了笑,端起茶盏来,不多时一饮而尽。看着艾草青葱的身段和窈窕而去的背影,林南刚刚舒缓下来的心绪忽地又沉了下去。
若是一切如常,这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呀家里世代书香,自己金榜题名,双亲俱在,有个好兄弟,身边还有个知冷知热的俏丫鬟……一切似乎都那么完美无瑕。可是,若这一次父亲再也起不来,林家二房这一支,母亲的晚年和兄弟的前途,从今而后,多半便是要自己来支撑起来了自己能不能挑得起这副担子?若是挑得好了,大家或许都会很幸福;可若是自己有半步行差踏错,母亲、兄弟,甚至身边这个捡来的小丫鬟,所有人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万般思绪纷至沓来,林南一时之间心里如开锅的沸水,翻腾不止。思来想去暂时拿不定主意,时辰还有些早,林南又没有睡意,当下信步出门,转身朝爹爹林武的屋子走了过去。
天空中有些微的月光洒下来,透过窗棂斜射到屋子里,清冷的光辉透着蓝色的凉意。屋子里没有灯,大床上的被褥在月光的照耀下投射出曲折起伏的阴影。林南无声遣开了值守的大丫鬟,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父亲依旧在昏睡之中,此刻在昏暗之中,脸上尤其显得消瘦,阴影掩映之间,林南不由得有些恍惚,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吗?就是那个温文儒雅、谈笑间自有名臣风范的父亲吗?
不由自主地,林南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那还是在京师祖宅,自己从青州回返,不知己身今后到底将归何方,带着一身的迷茫和忐忑。就是那时,在靖北伯府的偏厅里头,第一次见到了这个男人。那时候的父亲年轻、俊逸,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说话也充满了书生气……
虽然第一次见面便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林南的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恨意,随着时日渐长越来越懂事,林南对父亲的爱戴虽然从未明说,但心底里却越发深重了。
十几年来,林南从未忘却自己小时候那一抹深刻而沉重的记忆,也从未对人讲过那些灰色甚至血色的画面,他希望那些东西永远深深埋藏在自己心里,这就足够了。因为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感受到了久违了的温暖,一切再没有这般重要了。然而即便是他也没有料到,就在短暂的十几年后,这个在他生命中十分重要的家,似乎就要散了……
不行绝对不行
林南双眉紧皱,定定地看着父亲凹陷下去的眼眶,心里头无声地呐喊着。
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它
就算是父亲真的倒下去了,我也要把这个家,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