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地往南行来,一路山水仿佛妙龄女子渐次掀开的面纱,一缕缕春意掩不住地透了出来,越往南走便越显浓郁。久居京师固然浸染繁华,然而在城中和宫中呆得久了,心境和眼界也不可避免地会被高墙深院限囿得小了。因此这趟初春南行,沿途纵然山水仍旧显得有些枯寂,但落在众人眼里,却觉得已然很美。
一日路经东陵山,众人还在山脚下救了一个采药不慎跌下山的老汉。听得这乔老汉并无子嗣,眼下腿受骨折之伤又无人照料,林南便做主收留了下来。乔老汉之前无子奉养,只能靠着多年累积的辨识草药之能来混口吃食,此时被人收留,虽说是仆役之流,但好在是大户人家,总比自己日后颠沛流离的生活要好上许多了,因此乔老汉想想也就满口称谢地应了。
由于是南行省亲,因此众人赶得并不急,一日行上几十里,闲来游山逛景,走得好不惬意。直走了近一个月,方才到得地头。
建朝疆域辽阔,两京一十三省,除了南北二京不设布政司之外,其余各省共设有十三处布政司衙门。整个朝廷加起来一共只有十几位布政使,而汉南布政使林武便是其中一位,当真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以前林武不过是汉南其中一府之父母,却在几年前扶摇直上,被皇上直接拔擢到了地方大员的位置上,背后自然有不少人眼红的。
汉南布政使司,管辖着昌宁、汉阳等六府之地,其布政使衙门正设在襄阳城内。襄阳地处汉水南岸,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不但景致奇美,而且在军事上也有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
此刻林南和林跖众人便在这襄阳城前,此时正是快到晌午的时候,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非常热闹。一行人排了半天队,待验过了关凭路引,守门的兵卒便招招手放行了。
襄阳城高墙厚,入得城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南北通衢一路南行,向路人问过了布政使衙门的所在之后,林南一行没多久便找到了准确位置。建朝州府大都是前衙后宅,布政使司也不例外,是以熟知这一点的林南便没有到前衙,而是直接绕到了后宅大门前。
作为朝廷的从二品大员,汉南布政使的府邸自然也是规格颇高门楣彩漆描绘,门口石阶数级,左右各有一尊狻猊兽镇着宅子。冷眼看上去和京城里那些一般品级的大员宅门似乎一般无二,要说唯一有些不同,也就是这宅子门口看上去似乎有些冷清。京城里但凡有些品级的官员府邸,门前总会有些门子长随在每日值守,而眼前的布政使府邸,却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或许这就是父亲为官一任,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吧?林南如是想,方抬起脚步拾级而上,另一边春和和林四早已经到了朱漆大门前,啪啪啪将兽口铜环叩了三响。时间不大,里面脚步声响,角门里吱扭一声开了个门洞,一张小白脸露了出来,转着眼睛四下扫了一番,却没立即开门,而是就着门洞里朝外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若是办官司的请走前衙,若是私会找我们家老爷的,那就对不住,我家老爷近日不见外客”
听着这门子一番话,林南不由得一皱眉,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这个唇上还带着茸毛的小门子不是自己见过的。先不说事情究竟是如何,单是论这说话的口气,就让林南心里不那么爽快。没等林南说话,春和在旁边已经动了火气:“好你个不开眼的杀才不过是大门口一个看门的奴才,居然就敢这么拿捏起来了连我们少爷都不认识,还敢这般狗仗人势?”
林南又是一皱眉,这门子说话是不好听,可这春哥子说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门子听了春哥一番话,登时瞪起了眼睛:“好大的胆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到我林府来撒野,你……你们……”
“你你你,你个屁啊你”林跖在旁边再也忍不住了,冲口骂道:“少爷我现在告诉你,若是快点把府门打开还能饶你个前程,若是再有半句罗嗦,看少爷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别看林跖在哥哥面前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可是林南知道,离了自己和祖母的眼皮子底下,林跖也是个颇有脾气的混不吝。说来也是好笑,林跖这句狠话一撂下,那门子听着话音儿不对,支支吾吾了几声,竟然真的没有再敢罗嗦什么,只仔细盯了众人几眼,连忙盖了猫洞盖子,飞也似地朝内宅跑去报信去了。
林跖几人仍旧有些愤愤不平,林南看在眼里笑了笑没有说话。宰相门前七品官,在京城这么多年,这类事情林南早就见怪不怪了。父亲大人现在可是地方大员,门前有几个趾高气扬的门子也是正常,若是所有人都知书达礼温文尔雅,那才是奇哉怪也了。
一边等着内宅来人,林南一边打量着自家门前的景致。布政使司衙门面朝南,门前便是东西走向的清水大街。而作为布政使的林武的府邸,说是后宅,实际上府门开处也不是偏僻陋巷,而是另一条繁华去处——汉阳东街。
汉阳东街路面宽阔,街边遍植老柳苍槐,此时已是春暖花开,周围一片翠绿,景致更是颇好。凉风习习,更是令人心神振奋。林南一边看一边暗自点头,看来以后就要在这住上一阵了,门口景致如此,不知道院子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正想着,里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角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脸面出现在林南和林跖面前。
“田叔”
“哎呀大少爷二少爷”管家田福愣了一下,待见到是自家两位少爷站在门口,立时乐开了花,连忙见了礼将二人往院子里让。跟在田叔后面的那个刚刚嘴巴上刚刚冒出点茸毛的半大门子瞧在眼里,立时呆在了原地,混忘了此时应该干点什么。倒是春和和林四忙着指挥着人手往院子里搬东西。
几个人跟着田叔往里走,一直走到二进院子了,林南忽地停下了脚步,拿眼看着田福道:“田叔,这些日子,府里头都还好吧?”
田福笑了笑:“回少爷,这府里头都还……都还……”
“嗯?”林南眼睛盯在田叔脸上,看得这老管家心头一凛,以往只是觉得自家少爷书读得好,有大出息,可心底里还是当他是个孩子。岂知如今几年过去,这位大少爷不但仕途扶摇,今日一见,连带着整个人的气势也相当不凡,方才双眼一望过来,竟然有几分老爷的神韵唬得田叔想要遮掩过去几分,却话到嘴边又咕噜一下咽了回去。
“说吧,府里头到底怎么了?”林南脸色严肃起来。适才自从大门口开始,林南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当时还没怎么上心。直到进了府里头院子,看到的依然是有些冷清的模样,林南心里就有些犯疑了。若说自家老爹治府齐家稍有严厉些自是不假,可不至于严厉到让偌大一个家弄得没了热乎气。如今堂堂一个布政使的府邸里头,门口冷冷清清不说,就是这一路行来也没几个人影,便间或见到几个下人也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架势,见到林南几个人忙不迭地就远远躲了开去,这……这还哪有一点其乐融融富贵人家的气象?
如此这般,林南若是再不生疑,那脑袋也就白长了。
“唉”田福见大少爷明察如此,想了想左右也是瞒不过去,当下叹了口气把事情说了。这一说不要紧,惊得林南和林跖兄弟二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齐齐地冒了一身冷汗,二话不说甩开大步便往后宅狂奔
原因无他,只因为自家老爹,堂堂的二品大员,汉南布政使林武,如今已经卧病在床近半个月了,非但病起无因,而且到现在为止丝毫没有起色
这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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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靠南的窗子下面,东西向摆着一张大床。虽已经是阳春三月,可大床上依旧铺盖着厚厚的被褥。轻纱帐幔此时分两边挑起,可以看到病床上人枯瘦的脸庞。昔日丰神俊朗的林武,此时双眼微闭,一张脸上蜡黄而没有光泽,只有不间断的呼吸证明他是在小睡。
外间屋子里来回伺候的大丫鬟手脚都极为轻巧,生怕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宁静。而在床边靠着西边的一把椅子上,陈氏也正歪斜着身子不住地打盹,眼见着是折腾得心力交瘁了。可是大丫鬟还是不敢让夫人去歇息,因为她知道,除非老爷好起来,否则夫人是断不会这个时候离开老爷哪怕半刻的时间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在静谧中流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天也就和往常一样这般过去的时候,忽地听得前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期间还夹杂着几声惶急的叫声:“爹娘我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声声入耳,刚才还恍惚在梦中的陈氏猛然间支起了身子,迷蒙的双眼还透着几缕红色的血丝,她定了定神,抬眼看了看依然在睡梦中的老爷,心下黯然地叹了口气,这几日神思恍惚,总是想起那远在京师的两个孩子……这不,才刚刚小睡了一会儿,就又做上梦了。只是老爷病重,这家书发出去也有些时日了,想来自家两个孩儿也快回来了吧?
正自思量间,却又听得外面响起几声熟悉的叫喊,这次可听得真真切切,似乎距离极近,眼看着就像要到了房门跟前一般陈氏心里猛地一抽,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