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只怕你不杀伯仁,伯仁却要因你而死。你想想,这些女子,特别是有点学识的女子,都是读烈女传那些东西长大的,那本书是什么书啊?您应该还记得我们看过的那几篇吧?那个谁谁来着,宫中着火,有个男子拉了她一把,救她出去,她因为别人碰了她的手臂,就拿刀子把那条胳膊看下来了。你那么结结实实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家大姑娘抱了那么久,人家以后还怎么见人?更何况,所有人都在骂她不知廉耻,甚至说她人尽可夫什么的,人言可畏,救算她没读过烈女传,也受不了这些风言风语,她那未来的夫家可是当即救上门退了婚,说怕脏了他们李家的门槛。皇上啊,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好好的一个青春正茂的姑娘,就因为你一点小小的过失寻死觅活吗?皇上……”
倪放“语重心长”地“极恳切”地进言,尚杰神思飘忽,那张神似林沁的脸就在他眼前浮现,哀怨凄婉,仿佛便是林沁,幽怨地诉说着那些悲惨的过去。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梦见过林沁,一次也没有。不是说,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吗?为什么他日日素绘了林沁的画像,却无一日见林沁入梦?也许是因为沁儿怨怼他如此滥情,娶了那么多的妃子,所以那一灵之年,不肯来见他?那么,他下九幽去相寻?她肯不肯见?
这般苦苦地想着,倪放的话没有几字入耳,只听见了“寻死觅活”,心神一震:沁儿怕是再不肯见他的,她那样的性子,知道他做的这些事,知道他这般负她,魂入九幽后,只怕只愿与过往割弃干净,她又是那般纯善之人,她们一家,没做过什么坏事,阎王悯其横死,想必早早安排了轮回,安排他们去无忧之地,又怎么可见?他本该,他本该那一日就追随她于地下,也许,尚赶得上相见,可是,这许多年过去,便是他再如何自苦,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怕两处茫茫,皆不得见。
终不得见。
活也罢,死也罢,终不得见。终不得见!终不得见……不得见……不得见……
一片轰鸣着,头晕目眩,心头绞痛,五脏六腑一并发作,冷汗涔涔而下。
倪放正沉浸杂自编自演的戏目中,不胜哀痛悲悯,却不见听者捧场,正待批几句诸如“没良心、冷血无情”之类的话,转目却见尚杰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双目紧闭,跌坐在椅子上,一手抚腹,一手紧握成拳,手上青筋突出,似是忍耐着什么,不由惶急:“皇上?”却不见尚杰应声,顿时失措,慌忙叫秦安:“秦安!秦安!快叫太医!”
尚杰张了张嘴,想说不必,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死也罢,活也罢,又如何呢。死后无知,遗憾的是不能再想念林沁;死后有知,倒是亦不过再尝这些相思,倒少了许多尘世的负累。死活有什么差别,想他这般活着,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省却小倪他们的心思。
秦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进来,看到上杰这般模样,惊得脸色发青,匆匆地踉踉跄跄冲出门,竟被不知道走过多少遭的门槛绊倒了,马上爬起来继续飞奔,只几步,一脚踏空,从殿前的台阶滚下去,他一声不吭的爬起来,目光茫然地向着院门跑去,又一头撞在了门框上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向太医院。
其他宫人们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半响,才有人跟着跑出去,一路喊着“秦公公小心……”
门外的风猛烈地灌进来,倪放一点感觉都没有,尚杰却睁开了眼,松了手,咳嗽了几声,倪放见他睁眼,悬起的心放下一半,欢喜地叫了声“皇上”,听到咳嗽,忙大声叫外面太监关门,拿起远远搁在一旁地鹤氅给尚杰披上。尚杰初时只咳嗽了几声,渐渐地竟不可抑制,拼命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倪放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竟不知如何是好,眼见他咳了半日,拿帕子掩了口,不知咳出什么来了,才好了些,无力地躺在椅子上。
“皇上……”倪放小心翼翼地叫着。
“小倪,朕恐怕时日无多了呢。”
“皇上何出此不祥之言?皇上还未到而立之年,怎么就去想这样的事?”
尚杰目光悠远:“朕的命,朕自己知道。一饮一啄,终究有报。朕先时享尽恩宠,荣华富贵亦是极致,皇家难得的天伦,朕都已享过,一生已是圆满,当时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珍惜,一切如烟去,朕亦将如灯灭。初时灯烧得亮些,这灯油也总尽得快些,朕这灯油,已经尽了。恩宠太过,终不得长寿,历来如此,何况又是我这样不惜福的人。朕此时方信了命。”
倪放急了:“皇上,灯油快尽了可以添,不然长明灯何以长明?您说的话都不对,什么恩宠太过,臣倒是觉得您命运多舛呢。皇上,您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见了昨儿那位姑娘,倒是生出这些心思来了?”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该安排皇上去那边!他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设法开解:“您到像是那些闺阁女子了呢,见风落泪,见花伤怀。”
尚杰却看向门外:“小倪,你看,门外是不是下雪了?”倪放看过去,却看不到什么,尚杰却坚定地道:“我听到了雪落的声音,你打开窗来看看。”
倪放想着刚才好像就是开门的那一阵风吹的皇上咳嗽不止,怎么肯再开窗:“皇上,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听得见雪落的声音。”
尚杰坚持:“你去开窗。”倪放看这样子,如果不去开窗,恐怕皇上就要自己去开了,只好去开了一扇离着尚杰最远,又不迎风的窗子。
果然,便见外面飘雪了,天幕上茫茫而落,地上已经有了些白。
“小倪,这场雪,是不是为我送行?我生在春花绚烂之时,当死在冬雪苍茫之日。”
“皇上,”倪放有些无力,“您多想了,这雪是瑞雪,兆着丰年呢,明年又是好年景,永泰永泰,永远安泰,国也安泰,您也安泰。”
“是吗?明年,该改元了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