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明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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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弟传回来的消息,不久就被边将证实了。这年五月,西北急奏,古兰入侵,玉门失守。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从急报上看,因为十弟考虑周全,在自己进京回禀消息的同时,也命人秘密给边疆带去了警讯。于是,赶巧把与七弟交接完轮戍职责的老四也留下了,他俩做了不少防备,所以古兰军虽出师迅捷,也没讨了好去。

    如今老四和七弟分守东西两北,一时倒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父皇和大人们正根据各种情报,布置应对之策时,从蒙疆又传来了令人震怒的消息:蒙疆竟把当年我朝送去和亲的两位公主杀了衅旗。

    父皇大怒,马上就下旨,要亲征蒙疆。

    在座的大人们都是朝廷重臣,伴君多年,素知父皇脾性,父皇此前也有过御驾亲征的历史,他从来都是打定了主意,便不听劝说的。以前没听进这些劝谏之言,如今能听进去的可能性也很小。大人们显然也明白,可因为职责所在,却仍苦苦劝谏。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进一言。我自来就不爱在父皇与大臣议事时说出自己的意见。

    大人们苦口婆心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父皇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我听着大人们已经开始无奈地住嘴,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个念头。

    殿中安静下来了,我看大人们也无话可说了,就从容地上前进言:“父皇,此次就由儿臣代为出征吧。”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扫来,大人们怔了片刻好哦,开始劝起我来,把刚才劝说父皇的言辞稍改动了一下,用在了我身上。

    我不听不顾,只看向父皇。

    父皇的眼幽深如渊,面上平静无波,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虚,微垂首,避开了那道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的目光。

    父皇问我为什么想领军出征,我以一贯以来的口气恭谨地讲了一番冠冕堂皇地话,父皇却是听不进去,很直接地说道:“是因为你从没亲临战场吧?”

    我只波澜不惊地说了声:“父皇圣明。”

    我自二十岁立为太子,于今已有二十五载,虽然父皇和众臣们对我都很满意,但我心中却常不自安。我自幼事事谨慎,时时勤勉,身居储位后,更不敢有丝毫言差举错,只恐为人诟病。我自认并无优于诸弟之处,得立太子,不过因身居最长。二弟三弟早夭不论,老四和我同母所出,仅幼四岁,文才武略,皆不逊于我,却身居臣下,他心中难道会没有疙瘩吗?我虽没想过要把他怎么样,可是,对他便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我对异母的七弟和十弟可以真心的信赖,却对他始终有几分防备。我并不是心胸宽阔之人,我对他只能维持表面上的礼节。我执着于这个权位,虽然我并不喜欢,可是,这个位子已是我的年华,我抛弃了它,就是否定了我过去的一切,那我将不知道,我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我向父皇含糊地解释了几句,父皇便抬手不让我再说下去:“朕明白了,你下去吧。”我躬身行礼:“儿臣告退。”慢慢地退出殿去,身后,父皇叹息般地道:“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我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是夜,月明如水。

    父皇与我彻夜长谈。

    父皇同意让我去边疆,我想他也一定明白了我的心病,因为他让我去七弟那边。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虽自命熟读兵书,文韬武略,但我毕竟从没有上过战场,只会纸上谈兵。说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在战场上,我大约还不如老兵敏锐。所以,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我没准备当赵括。所以我身边必须要有熟知军事的将帅,那么,有谁比七弟更合适的。他的功劳已经很大,不用当心我抢他的功劳,这是我们家的江山,他也绝对不会藏私看我出丑。说起来,我们睿家之人都有几分傲骨,绝不会在此国家危难之时起什么异心,所以,我很放心地出征,不用担心所谓的“后院起火”。

    父皇之言含而不露,但我却很明白,父皇是叫我放心,当初既立我为太子,就绝不会更改。父皇说:“朕信得过自己的眼光。”

    这已经是我们之间最亲近的一次谈话,但是,我和父皇依然是带着许多套话,我们严肃地坐着,谨慎地说着,我们先是君臣,后是父子。

    所以我羡慕十弟,为什么他能够那样张扬着自己的任性。

    他在无外人时总是不顾礼节地挨到父皇身侧,亲亲热热地叫一声“皇上阿爹”,言语无忌,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忘了我和父皇两人是谁先提起的十弟:

    “小十啊……”

    谈论着家国大事,也谈论了同样令我们关心的十弟,竟不知天已近明。

    我在告退之前,犹豫了片刻,问父皇:“如果,我此次一去不回,父皇会立谁为太子?”

    黄尘足古今,白骨乱蓬蒿。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我虽为太子,说不定也是马革裹尸还。这用不着忌讳,我觉得是天命。

    父皇却沉默了很久,久得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开了口:“你只要好好回来就是了。”

    我很平静地说道:“我希望到时父皇能立十弟为太子。”

    我没去看父皇的脸色。

    作为一国之太子,出征是件大事,要祭祖告太庙,要由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只不过军情紧急,择的日子很近。。但毕竟还有几天。

    这几天,我就去找了十弟。

    后来,十弟慢慢地和我说了他在外边经历的那些如传奇般的故事,说起他如何隐藏行迹,如何惩恶罚罪,如何纵情山水,如何如何的快活。他那么神采飞扬,那么光彩夺目,那么笑颜如春。他那么眉飞色舞地提到了那个令他心动的女子,最后却落寞地低语:“我对不起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像很久以前那样,轻轻抚他的头。

    手停在十弟发上时,十弟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我突然惊觉:十弟,已经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摇摇摆摆地还不太能走路就会顽皮的小孩子,他不再是那个欺负得昭旭娃娃大哭的小孩子,他不再是那个被我们逗弄一下就要跳脚的小孩子,他不再是缠着我显能的小孩子,他不再是知错时有着怯怯的眼神的小孩子,他不再是小孩子。

    他已会骑马射箭,他已会行军布阵,他已会处理政务,他已会体察民情,他,已经娶妻生子了。

    一晃间,十弟,已经长大了。

    我放下手,怅然若失。

    那个小小的十弟永远不在了。

    夜空上,冷月无言。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