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冀州行宫,尚杰先见到了珠妃。
“现在的各种情形你也大致清楚,我就不多说了。皇上,正准备亲征。”珠妃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忧虑,略提几句国事,便把话题转到皇帝身上,“从武元帅的事起,皇上就再没好心绪了。”珠妃停顿了一下,叹息般的轻轻说道:“四殿下,是皇上看着病故的。”
简亲王得寒热症后,皇帝便马上派去了太医,但没过几天,简亲王的几十个亲兵便护送着简亲王闯到行宫,与侍卫们大打出手,直嚷着要见皇上,说太医们没用,都是些庸医,求皇上救命。有太医听闻了消息赶来,怕皇帝过了病气,轻声地劝说皇帝不要离病人太近。便有亲兵大声怒喝:“都是你们这些庸医,误人性命,现在还在捣鬼,殿下如有什么事,我杀你全家!”太医回骂道:“陛下若有什么万一,诛尔等九族!”
马车中消瘦憔悴的简亲王,见了皇帝,强撑着行礼,微笑着道:“儿臣并没什么打紧,他们太大惊小怪了,只是尚未大好,脸色有些难看,父皇不必担忧。”
皇帝站在车边,对着众多嘈杂的声音,只淡淡地说了句:“这是朕的儿子。”所以,不必你们恳求;所以,不必你们劝谏。
简亲王安顿下来后,他的亲兵们就告辞离去,说要回战场厮杀,说绝不辜负皇恩,绝不负主子厚爱重托。他们走后不就,简亲王的病就发作了,一时儿冷一时儿热,昏昏沉沉,有时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胡话,有时便只是叫冷叫热叫难受,皇上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计可施,只能连声叫太医。太医又有什么立时见效的良方,不过开些柴胡、黄芩、半夏、防风、甘草之类的药,叫冷时让加棉被加火炉,但就算旁边的人身着单衫尚大汗淋漓,简亲王仍是直打哆嗦;叫热时,室放置冰块,又用湿毛巾擦身,旁边人披着棉袄哆嗦,简亲王仍热得面红耳赤。
病情稍缓,简亲王便会宽慰皇帝“已觉好多了”,但皇帝分明地看着他一日日衰弱下去,到后来几乎连开口也难。
初时精神好时,还玩笑地写了个曲子,词为“冷来时,冷的冰凌上卧;热来时,热的蒸笼上坐;痛时节,痛的天灵盖破;战时节,战的牙关儿锉。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是个害杀人也么哥,真个是寒来暑往人难过!”说是待病愈后可以一笑。
可是,病势确是每况愈下,连简亲王自己也知道病愈的希望渺茫,可是却仍努力在神志清楚时强颜欢笑。
他也曾私下求珠妃:“娘娘,儿臣亦知此病发作情形,求娘娘设法别让父皇在旁守着了。”珠妃看着那双唯一还有些神采的眼,轻轻地摇头:“陛下是您的父亲,皇上瞧着您难受而难受,但不守着您,他会更痛苦,珠妃只能陪着,不能阻挠。”
尚杰想到京中纷扬如雪的冥纸白幡,萦饶空中的哀声,皇后、简亲王妃们欲哭无泪的脸,大人们红肿的眼,还有,那份写着“简亲王薨”的折子后面,皇帝力求镇定而颤抖的笔迹:“简亲王俊谥曰‘孝’,世子旦承亲王位,简亲王妃进位王太妃。涵亲王循例主礼发丧,勿扰吏民。”
“太子和秦亲王的灵柩还在这儿,皇上常常在那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明日,徐国公就要扶柩回京,你去见见吧。”
尚杰轻轻地走进那间冰室,寒气侵身也丝毫不觉,他的目光落在端坐在两具灵柩间的那个老人身上,他现在真的是个老人了。
“阿爹。”尚杰跪在他膝下。心中百般思绪纠结如麻。
皇帝僵硬地低下头看他,脸上有短暂的迷惘、不可置信,然后便露出欢喜的神色来:“小十啊。”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抚上尚杰的头顶。
尚杰恍惚间想起多少年前的自己,才及诸父兄的腰,父皇和年长的哥哥们总爱抚摩他的头顶,每每把左嬷嬷细心梳的发弄乱,气得自己追着他们打,跟随自己的保姆太监们跟着自己跑,到最后自己被太傅责骂,跟随的人被左嬷嬷骂,父皇和哥哥们却仍是一本正经的办各自的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如今,他们中的一位已经躺进冰冷空寂的地下,两位安静地躺在眼前。
“京中一切还好吧?”皇帝看着这个倔强的儿子,知道既来了就不可能劝他回去,便不费唇舌。要紧的是他终于肯再叫一声“阿爹”了,一切都过去了,都得过去了。
京中的一切算好吗?除了一些悲愤的臣民寻找各个门路要入伍从戎,为诸位殿下报仇,数不清的百姓自发捐衣捐物捐钱捐药,东西多得来不及处理外,京中算是一切都好吧。
“京中有诸位大人竭力维持,自然朝局平稳。”
“那宫中呢?”
宫中……
后宫怎么可能太平,闻得简亲王薨,已是一片震惊,简亲王妃苏氏和诸侧妃姬妾及世子郡主们便只知哭得肝肠寸断,皇后当即卧病不起。好容易从简亲王之事缓过来,接连又传来秦亲王和太子噩耗。秦王妃听闻消息后,半晌不说一字,木木地回房去了,不久便有人禀报,秦王妃薨了;秦王生母刘淑妃抱着世子昭普哭至无泪。太子和昭旭之事,尚杰更是不敢回禀皇后,与五皇子、六皇子、九皇子等人一同下谕叫诸人都瞒着,走漏风声者死。即使这样,能瞒多久,谁也没底。
这些事又怎敢再让皇帝知道。
皇帝看他的神情已知必有许多变故了,但既然尚杰不说,他宁愿不再问,也不想再听到不好的消息。
然而,不久的一封奏章彻底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十月,后以病崩,谥曰孝慈仁皇后。七日,帝出云州,祺亲王出陇右。――《睿史•世宗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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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了。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对于年少的自己,是多么诗意而别趣的体验。当年那个因为兴奋而脸红的少年,仿佛还在帐中跺着脚拍打身上的落雪。而如今,帐外他却只感到,这飞雪的天,是如此彻骨的寒冷。
永远有忙不完事的四哥,终于安静地停下了他匆忙的脚步,不再只留给别人一个远去的背影。尚杰一遍遍回想着那张原与太子仿佛的面容,怕日后想起他时,只浮现那个模糊的背影。
永远雍容淡定,稳沉不迫的太子,安详得仿佛只是在做短暂的休憩,仿佛只要尚杰轻轻地在耳边呼唤一声“阿哥”,他便会睁开那双温和的眼,坐起身,宠溺地叫他一声:“十弟”。
永远不苟言笑,庄肃寡言的七哥,依然紧抿着唇,深皱着眉,您为什么事烦忧?可是担心那位美丽高傲而倔强的秦王妃?您如今该见到她了吧?那样平静而决绝的一刀。失怙失恃的昭普,有刘娘娘呢,至于古兰、蒙疆、蜀建,有十弟。
“哥哥”,尚杰无声地向着苍穹呼喊,泪在溜出眼眶前被风吹回。
银电、惊雷、倾雨,都已堙没在战场的各个角落,再无消息,只有被他们硬塞给他做护驾的成风,平安的生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殿下,我等皆已装束停当,请殿下下令!”
“好!出发!”
白色的旋风席卷了陇西、秦北。
哀兵必胜!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范阳王、镇国公、简亲王及秦亲王的死,并没有给军队带来指挥上的缺失慌乱,他们所培养提拔起来的将领迅速接替了位子,在皇帝和尚杰的统领下,连战皆捷。
有皇帝牵制着蒙疆的大军,蒙疆无力西顾。西部失地在尚杰等人的疯狂攻击下,迅速收回,古兰退回玉门关以西,无力再战,蜀建奉上西蕃王子的头颅,卑词请和,愿永为臣邦,年年来朝,岁岁来贡。
风卷着大雪,很快便把大战后的痕迹掩埋。
西风下,是谁在呜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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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只剩你们了!
尚杰远远望着斜对面依然斗志昂然的蒙军,轻轻地拂拭手中的长剑,身后的数万将士,一身尽雪,静默无声,远处看来,便如一片略高些的雪原无异。
他们附近是旗帜盔甲皆十分鲜明的皇朝大军。
在双方有意无意的推动下,最大规模的会战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展开。
蒙疆是由大汗与其弟肃亲王忽帖睦尔亲自领军,两军对峙,那大汗瞧见明黄旗下的皇帝,用马鞭指着,向身边的忽帖睦尔叽里咕噜地大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与身边众将士放声大笑,边笑边挥鞭拍马冲过来,皇帝拔剑一挥,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士们,迎将上去,两军相接,便是一场恶战。
那大汗哈哈地笑着,挥舞着弯刀砍倒一个个冲向他的将士,一直向着皇帝冲来,皇帝不顾珠妃和侍卫的阻挠,径自拍马向前迎战蒙疆大汗。大汗笑声不止,金色的弯刀在微弱苍白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金光,划着弧线,劈向皇帝。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加之接连的打击,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渐渐气力不支。
珠妃随驾在侧,见皇帝招架不住,忙拍马来救,把皇帝挤到了另一边。这时,不知打那里飞来一柄弯刀,正中珠妃后背,珠妃一口血喷出,手立时软了,大汗的金刀落在她的肩膀上,几乎把她整个胳膊砍下。皇帝惊呼一声,跃到她马上,将她扶住,侍卫们大惊失色,拼死冲向前,拦下了大汗。
不远处,一个蒙军将领倒在地上,扬起的手慢慢地落在雪里,带着一脸遗憾死去。
趁着天朝有些混乱,那大汗大声呼喝着,蒙军越发奋勇向前。正在天朝军队已显败象之际,蒙军侧翼一阵混乱,他们惊愕地发现,身边的雪原竟然动了,化做一个个雪人带着肃杀之气扑向他们,最前面的那一个,挥手之间,带起点点血花,映着洁白的雪,诡异而残酷的美丽。他所经过的两侧,一个个身影在伙伴的喝问中缓缓倒下。
“殿下!”一个将军叫他,“珠妃娘娘出事了!”
将军们叫他先回去看看珠妃的情形,说战场上有他们呢,决不会有问题的。
尚杰轻轻地拨开他们,看着不远处的蒙疆大汗,一夹马腹,去马如飞。
蒙疆大汗的笑声仿佛被那剑影截断了,那游离不定的光影有时流向他,有时流向马。他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显然还很年少的青年,为何会有如此凌厉寒冷的杀气,几乎令他忍不住打颤。他已经渐渐招架不住,座下的马吃痛,不住的挣扎跳跃。他顾得上顾不得下,满头满脸都是汗,金刀挥来,也显得力不从心。
忽帖睦尔远远看见大汗手忙脚乱,紧攻几刀,拍马过来。但没等他赶到,大汗已经滚下马,面朝上,眼望着尚杰,带着几分恐惧。尚杰接住空中的弯刀,嘴角一勾,竟露出了笑容,扭转马头便走,在忽帖睦尔讶然松口气,停住马的那当儿,把手中弯刀往后一抛,弯刀刺中大汗的心窝,入地半尺,把大汗钉入雪泥中。
天上飘起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扬扬洒洒,密密地从暗淡的云层中落下来,沙沙的落在地上,隐约夹杂着兵刃相接的声音。
皇帝望着珠妃,浑然不觉。
从战场上回来,他便一叠声地叫太医,但是,太医只是跪在地上磕头,不敢说出诊断的结果。
珠妃淡淡地浮起笑容,轻轻地道:“皇上,臣妾大约是要先行一步了呢。”
“珠妃。”皇帝坐在她身旁,“我不该让你伴驾的。”偶然的几次出宫,几乎都有珠妃陪伴,御驾亲征的时候,总是有珠妃在旁,暗箭明枪,从未伤两人分毫,他忘了“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总觉着,珠妃怎么会有事呢。
“臣妾很高兴能陪伴皇上出来。”珠妃虚弱地微笑:“很高兴,只有皇上和臣妾。臣妾一直很遗憾,为何不早生二十年,那臣妾一定不许皇上纳那么多的妃子。后宫,臣妾不喜欢呢。可是,为什么她们都不坏呢?皇上,臣妾可不是大度的女子,真的很想,把她们,一个个都从您身边赶走。”珠妃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开始涣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忘……载?,载?,很想这么唤你呢……可惜啊……弟弟,你呀,真淘气……”
“珠儿!”皇帝怔怔地看着那张尚未显老的丽容,想起以往的许多日子里,珠妃与他研墨,珠妃与他狩猎,珠妃与他策马,珠妃与他泛舟;他也曾为珠妃画眉,为珠妃簪花。珠妃温婉的笑颜仿佛还在眼前,手中握的手却已渐渐冰冷。
“母妃……”尚杰站在门外,低低地唤了一声,闭上了眼。
远处,蒙疆大军已仓皇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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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探子们传回来消息,蒙疆因大汗暴卒,有些混乱,那个肃亲王忽帖睦尔勉力稳定了局势,在一干人的支持下,继承了汗位。
这位大汗很快便派来了使者,要求议和。
皇帝答应了,并让尚杰去谈判。
谈判在云州城外一座大帐中举行。
帐外,双方近千人的卫队相距十数丈,一面盯着那顶帐篷,一面防范着对方可能的种种阴谋。在远处,还有各自的大军随时侯命。
帐内,两张椅子,两杯清茶,离着一丈不到的距离,尚杰和忽帖睦尔从容端坐着,悠闲得仿佛在冬日的午后,两个神交已久的朋友,聚在一起,品着香茗,交流各自心得,说些闲话。而他们现在谈的内容,也很像是这种情形。
“我娶流霜公主的时候,你才三四岁的样子,他们告诉我,这个就是天朝皇帝最心爱的儿子,我看你满地的乱跑,一群宫女太监跟着你累得满头大汗,那时,我便想,这个小舅子将来一定是个叫人头痛的祸害。真的很难将现在的你同当年的那个小顽童联系起来。”忽帖睦尔一口很流利的汉话,怀念地说起那些旧事,神态上,看不出一丝做作。
尚杰不为所动,淡淡地道:“小王没什么印象了。”
“大汗想攻打天朝,很多人都不同意,可是,大汗被中原的富饶和称王中原的野心迷惑了,听不进良言忠告,还鼓动了一些见识浅薄的部落首领,结果酿成这场大祸。我的流霜公主死了……”
尚杰却在想着这几天看的那些关于蒙疆的材料。结合忽帖睦尔所言,理清蒙疆前后两位大汗的情况。已死的大汗并不喜欢汉人,对汉文化也没什么兴趣。他娶天朝的泪云公主,一方面是因为政治原因,他的父亲希望能与天朝联姻,一方面也有些新鲜感,所以一开始对她也好,至少在金陵时,夫妻关系还算不错。但两人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回到蒙疆后,没了束缚,就更不把这个泪云放在心上,泪云公主也不管他。泪云有两个女孩儿,如今都已出嫁,大汗后来还娶过很多女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最大的今年十五岁,最小的才八岁。所以没给忽帖睦尔的地位造成什么威胁。忽帖睦尔与他兄长不同,对汉人的一切都有兴趣,与流霜公主也是琴瑟和谐,当年皇帝就曾想设法扶持他为蒙疆大汗,可是没有成功。所以对于他,尚杰尚能保持理智,信一两分。
“大汗,如今你是大汗,你要怎么做就由你了,你要议和,可以。毕竟战争总要死人,能不打自然最好。可是这场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总得有个说法。不然,我们戾气难消,恐怕要出而反而。”
以忽帖睦尔的意思,罪魁祸首已死,最大的矛盾就已经没了,两国都在这场战争中死伤无数,所以及早结束这场战争对两国都有好处,作为理屈的一方,蒙疆愿意作出一些赔偿,退离原定的疆界以北二十里,每年进贡上好的马、牛、羊,所有有继承汗位资格的王子都入朝为质,并且允诺,有生之年决不犯边。
听了忽帖睦尔委婉地表达了上述意思后,尚杰微微一笑:“当年也曾有这样的承诺,甚至还有两位王子为质。父皇相信你们蒙人重守承诺,所以不但放回了两位,还把尊贵的公主许给两位为妻,结果,两位公主死了,太子死了,简亲王死了,秦亲王死了,镇国公死了,范阳王死了,四万多将士死了!下一次,又要死多少人呢?”
“殿下,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了,敝国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忽帖睦尔苦笑道,“再说,那些和殿下的大军接触过的都已被你们疯狂的打法吓怕了,知道天朝有这么个‘神人’在,决不敢再与作对。”
初步的和议终于定好,尚杰告辞离去。忽听忽帖睦尔道:“又是除夕了呢,往年这时候,我已经陪伴她们母子准备守夜了。”
原来今夜是除夕,又多少人在合家共餐团圆饭,有多少人在焚香祈祷那些其实已经不在的人早早还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