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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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丙寅,立皇子尚杰为齐王。赦天下。――《睿书•世宗本纪》

    维崇武三十九年三月丙寅,皇帝使某副使某持节册命曰:於戏!夫易陈利建,道贯三才;传称夹辅,业隆百代。是以周之鲁卫,式固维城;汉之梁赵,克隆磐石。惟尔尚杰,幼闻教义,器识聪敏,早开土宇,礼数优隆,按部之重,茂亲是寄,持民之誉。期月有闻。是用锡以茅赋,备兹典册,爰誓山河,永作藩屏。朕闻曰:事君尽礼,资於孝敬;为政以德,始於仁厚。故士无贵贱,由之者扬名;时无古今,背之者殄行。往钦哉,尔其执心於忠孝,践行於俭约,无好逸豫,以犯非礼,无纵嗜欲,以迩宵人,明率旧章,永保疆土,可不慎欤?

    刚参加完尚杰的册封典礼的众皇子,都是头戴金冠,足蹑丝履,一色制式繁复的杏黄绣龙春服,含笑温语的从殿中散出来,都说要去看看尚杰的府邸。只四皇子说吏部有事,陪了许多不是,方辞了去,叫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了句:“四哥好忙。”

    唯一与众皇子穿着有别的太子,此时正与新封为齐王的尚杰在低声说着什么,身后的众兄弟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在这群皇子中,除刚走的四皇子是正一品的亲王外,五皇子、七皇子和尚杰一样,而六皇子,和只比尚杰早一个月封王的九皇子都只是正二品郡王。

    “谁让咱没个好娘亲呢。”九皇子温文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他的生母在世时也只是个嫔,没有在皇帝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再说,论才干,我也比不上十弟。”两方面都不足的他,实在难以获得什么殊荣。他只能像六皇子一样,满二十而加元服,然后封个郡王,管点什么事务,偶尔得几句赞扬或批评的话。“我的一生,不过如此了吧。”在尚杰封王之前,他与一向最交好的六皇子一起喝酒聊天儿时,这样说道。

    如今看着尚杰腰上佩的表示封王的玉佩,不由的想道,十弟,才十七啊,从四皇子以下,没有在及冠前封王的,父皇这样的殊遇,不怕给十弟招嫉么?

    他看着身边的诸位皇子,五皇子还如平日一般和煦,七皇子还如平日一般严肃,六皇子正关切地看向他。

    “十弟,叫人恨不起来。”六哥当初请失意的他喝酒,谈及父皇对十弟的殊宠,却没有露出不满来,神色奇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六哥,太子让我谢你呢,说您格外交待工部和内务府的人用心建我的府邸。”尚杰突然回头笑着说道。

    “谢什么,十弟的东西自然是要经心些的,再说,我哪有太子那般关怀备至呢。”

    太子只淡淡地道:“照顾弟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本分。”

    他侧过脸,看了一下六哥的表情,六皇子的脸上很温和的浮起了笑容。

    “对着十弟的笑容多半是真诚的。”六哥曾幽幽地道,“皇家无骨肉,但十弟似乎真的想改变点什么。至少有了他在中间,我们的面具带得不向平日那样辛苦。”

    “太子这话说得差了,难道我便不是十弟的哥哥,不该尽这个本分?”

    尚杰忙道:“有诸位兄长的照拂,尚杰真是有福呢,一并多谢诸位了。”

    五皇子笑道:“十弟太过客气了。”

    他观察着诸位皇子的神情,至少面对十弟时,他们的笑感觉似乎真实一点。于是他也笑着道:

    “十弟这般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可半点忙也没帮上啊。”

    十弟那样小心地维持着帝王家那薄如蝉翼的骨肉之情,真是可笑啊。

    传来营建王府的旨意时,他正在工部帮六哥的忙。六哥默不作声地翻出亲王府的图纸规制和景庆宫的图稿。“这是给老十建的。”见他留意,不等他说什么,六哥便以不知情绪的语气平淡地道。他也知道,旨意虽没明言是给十弟的,但明言人都知道,那决不会是给他的。他没这么好的命。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十弟出生的日子,真是好时候啊。

    这一群雍容华贵的皇子,轻语缓步的走过曲折的游廊,途中遇上的宫人无不恭敬的默默行礼,垂首跪送他们离去。

    言语间已到东华门,一起上了轿,出朝阳门,又行了不多远,便到了齐王府。

    府邸建好之后,内务府便已派人照管,及封王诏旨一下,尚杰又从景庆宫指派了几个得用的过来收拾布置了一番。听闻诸位皇子要来,又早有人先行前来安排。这时,这些人全聚在门前,朝一个个下轿的人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韩王殿下、楚郡王殿下、秦王殿下、荆郡王殿下、齐王殿下!”

    太子面无表情的道:“起来吧。”

    “谢殿下。”

    尚杰站在太子身边轻笑道:“一口气叫出那么多殿下,也难为你们了,这儿谁是头儿啊?……恩咳,本王是说这儿暂时由谁主事?”看着太子的神色,尚杰忙改了口。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上前一步,跪禀道:“奴才暂领管事一职。”

    尚杰打量了他几眼,道:“好,就你了,你陪爷们随便走走,其他人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向太子等道:“诸位皇兄,里边请。”

    五皇子却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驻足道:“回禀的时候应加上敬称,还该报上自己的姓名,你是什么人门下?礼数这般不周全!”

    那人忙道:“回五爷,奴才赵广,是荣府四爷荐出来。”

    尚杰听了,不免好笑,回头道:“五哥,算了吧,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我那些门下,个个跟他差不多,你挑剔得过来吗?”

    “你门下那些人,都该发回内务府严加调教,一个个都被你纵容得跟你一个样了,前儿我还听昭旭说了你的笑话……”五皇子赶上几步,数落他。

    齐王府大致的格局与其他王府并没多大差别,如宫殿一般的楼阁亭宇,雕栏画栋,曲廊婉转,庭木参差,细石漫路,花圃如锦,小桥流水,岸柳青青。占地极为宽广,甚至还有一个院子眷养着些走兽,可以跑马打猎。琉璃瓦上反射的流光与三月的花木相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亭子里,诸皇子或站或坐,权做休憩,把随侍的人打发得远远的。

    太子端坐着,轻啜了一口茶,看着倚柱而立的尚杰问:“十弟没来看过你的王府吧?”

    尚杰望着这座已属于自己的府邸道:“是啊。真不错呢,挺合我意的。瞧着倒有些景庆宫的光景。”

    太子道:“六弟可是特特地找出了景庆宫的图纸来参照,又向伺候你的人细细地问了你的喜好,就怕你住不惯。”

    六皇子和九皇子站在另一侧说话,听到太子的话,笑道:“我不过吩咐一声,是那些杀才们有眼色,懂巴结,只听是十皇子的府第,哪个敢不格外用心,何况太子又垂询多次。若令十弟欢喜便好了,其他生分的话也不必多说。”

    尚杰也不觉得得这花了不知多少金银的王府有什么奢靡之处,只道:“我自是喜欢的。”

    九皇子道:“十弟不觉得这府里屋子太少了么?要不要再建几间?”

    尚杰道:“我便欢喜这样,景庆宫有几座楼阁坏了,我便让人拆了了事,那么多房间,空着无用,还费洒扫的工夫。”

    九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六皇子便道:“十弟觉得那个亭阁多余,现就让人来拆了就是。”

    尚杰道:“那倒不必了,几时我瞧着不顺眼再说吧,多谢六哥费心了。”

    九皇子忍笑道:“不过说起来,十弟这院子比五哥的还精致呢,与四哥比也差不多。”

    太子扫了他一眼,五皇子却似乎没听见,眼光不知在搜寻什么。在这王府里,不少人被他逮到说教了一通,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会容下当初那个出言不逊,没半分礼数的守门人,尚杰实在奇怪得很。

    六皇子突然提到:“对了,十弟,既开府便该治事,你喜欢管些什么呢?”

    此问一出,除太子外,所有皇子的目光都落在尚杰身上。

    尚杰只是笑着不说话。

    六皇子又道:“虽说不急,你也该考虑考虑,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总有个方向。”

    尚杰摇了头,只是看着太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你想管什么?”六皇子紧着追问:“到毓庆宫帮忙吗?”说着转向太子笑道:“太子好快的手脚,这么早便把十弟定下了啊。”

    太子看了尚杰一眼,道:“我倒是想,可他不愿。”

    九皇子便问:“这倒奇怪了,难不成十弟想做个巡抚都督节度使?总不会什么都不要管吧?”

    “他便是什么都不想管。”太子带着几分不悦看着尚杰。

    尚杰争辩道:“我想帮父皇分忧的,怎么会什么都不管?”

    “那你倒是说说,你想管什么?想了这么久,总该想好了吧?”

    尚杰有些底气不足:“我还是想到地方上看看,听说很有些山高皇帝远的官员胡作非为的。反正京中有父皇和你们诸位皇兄盯着,量他们不敢乱来。”

    “十弟的话有些意思。”刚训完了端茶来的侍女,五皇子有空插话了:“不过我不赞同。太子大约也不愿你去地方,要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还定不下来。”

    太子道:“五弟说的是。”

    尚杰道:“我便奇怪为什么太子要反对我出京。我是认真想作点事,四处走走看看,逮着一个办一个,遇上实在看不过眼的,便杀几个,父皇想必也不会怪罪。别人可没这个胆量魄力。我跟母妃提了提,她倒是肯让我出去的。只要光明正大的出去就行。”

    “那是娘娘知道你不可能得到我的允准。”太子道,“依着你的性子,出了京,必不让人跟着,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两回出京,都没出什么事儿。便到七哥帐中,那样远的路,也没出岔子,我又不是吃素的,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你不提那回事倒罢,”太子站起身,道:“如今只两个字,‘不许’!便是父皇被你哄得允了,我也不会放你出京的。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还是到毓庆宫帮办枢务吧。”

    “太子下手好快。”五皇子笑道,“四哥原让我提一提,看十弟愿不愿管户部,明儿回父皇去,看来是没指望了。十弟,别光想着出去,京里有的是你帮忙的地方,你还是在京让大家省心吧。”

    一直没开口的七皇子也道:“如果你要轮戍,我会回禀父皇替你的。”

    尚杰愣愣的看着他们:“意思就是,你们没一个愿意让我出京?”

    六皇子笑得分外和善:“不错,我也会帮忙看着你的,像上两回成功溜走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九皇子轻轻的在他耳边道:“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尚杰目瞪口呆。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诸位皇子的意见这般一致。

    五皇子温和的道:“四哥也会是这个意见的,除非有父皇和太子的诏书,不然,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出京了。”

    七皇子在旁冷冷地插了一句:“再敢乱来,小心连皇城也出不去。”

    六皇子笑道:“你在,我们会少吃很多苦头的,委屈你了十弟。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你想必也不愿自己的栩栩如生的画像贴满各地吧?五哥大约乐意一展所长。”

    五皇子笑道:“虽然不是很擅长,若是给十弟画像,我倒是很愿意的。”

    作为被称为诗画双绝,犹擅摹人物的宫廷第一才子说这样的话,尚杰只有郁闷的份:“您还是真是谦虚啊。”

    九皇子笑道:“别恼了,还是有机会的,等父皇出京巡幸吧。”

    可是皇帝出两次御驾亲征外,只在崇武三十年的时候去了次泰山,此外,并没出过京人,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况,就算出了京,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尚杰苦着脸,有点无语问苍天了。

    “怎么会这样?”尚杰一边拿着左氏给他初选的王府仆役名单在圈定,一边向一旁正忙着的倪放抱怨。

    “先把正事忙好再来伤春悲秋吧。”倪放把几份册子扔给他:“四皇子把《仕宦录》送过来了,五皇子也送了这科进士名单履历和铨试结果过来,七皇子也有一份单子,我和左权几个议了一下,定了几个名字,你自己看看,最后定下来,誊录了给太子送过去。”

    尚杰“哎哟”了一声,引得倪放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很无力的趴在案上,闷闷地道:“小倪,你帮我做好不好?我好像被你砸伤了呢。”

    “不、好”倪放很没好气的道,“不然你来算帐,抄录你那长长的珠宝名册?”

    “你知道我向来和数字没什么缘分,这些还是劳烦你吧,我抄我的名单就好了。”尚杰忙坐直了,陪笑道:“小倪近来好像不顺心啊?”

    倪放转头狠狠地看着他,尚杰讷讷地问:“你的眼神好幽怨啊,被谁抛弃了吗?”

    ……

    倪放原本甚是清秀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什么叫幽怨?那是愤怒!真应该去五殿下那里好好学学文学才是!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居然在国试时考得比我还好?还有,就算是幽怨,那是谁害的?我这样一表人才,会被女人抛弃?笑话!”

    “我也没说你被女人抛弃阿,这么激动干什么?”尚杰轻声咕哝。

    “如果抛弃我的是你,我会很甘愿!”倪放毕竟自制力惊人,这会儿已经平静些了,“有你这么个主子,真是人生的不幸。天知道当初为什么我爹让我给你作伴读,我就来了。”

    “据说,我小时候很可爱,所以,我敬爱的表哥你……”不等说完,一本厚厚的册子光顾了他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失手了。”倪放很无辜的道,“殿下想让我轻松一点就早说啊,我很乐意把事情都留给您做的。”

    尚杰摸了摸脑门,苦脸道:“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在威胁我。”

    倪放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说明您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了。”

    尚杰把那册子打开,只看了几页,便丢还给他:“这样高深的学问还是交给你吧。”

    倪放顺手抄住,“哼”了一声,翻到刚才那一页,噼哩啪啦开始打算盘。

    尚杰便随口问了句:“开府之后,我还有多少银子?”

    说道这个,倪放很愉悦地道:“不多不多,二十一万三千四百三十七两五钱,如果只是银子的话。”

    看着他可以说得上灿烂的笑容,尚杰很奇怪地问:“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父皇不是才给了我十八万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倪放的心情变得很好,“呐,你每月有一百两的月例,一年就是一千二,从你周岁开始到如今,正好是十五年,一共有一万八……”

    “等等,你不要一提到数字就兴奋好不好?”尚杰忙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你只要告诉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就是,不用和我报帐。”

    “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用度。”倪放很不屑的道:“像你这样,以后被人挪光家产都不知道。总而言之,就是你平日没怎么用钱,那总数目为一万八的银子,十五年来,用了两千不到。然后,当初积到一万时你给了承崇,到如今已成三万了。最后,皇上给的十八万,根本没动用。”

    “为什么?”尚杰很奇怪地问。

    “你想想,你平日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有定制的,那样要你自己再出钱的?”倪放按耐着道。

    “我倒不知道,钱又不是我管的。早先是左氏,现在是你和秦安。难道那些衣料佩饰,蔬食果品,还有我身边伺候的人的月钱,都不是从我月例里扣的么?”

    “都不是,连你进学后的文房四宝,都有定制的,饶是这样,皇上娘娘还隔三差五的送东西给你,就怕不够。你用出去的钱,主要是三次出宫花的。你平日送他们贺礼什么的,多半都是娘娘打点好的,也没用你几个钱。”倪放摇头道,“真不知道你竟是个白痴。”

    “说话客气点啊,真是。”尚杰不满地道,然后又疑惑,“建王府自然不用出钱,但府里的那些摆设,还有桌椅床榻之类,总该我自己出钱的吧?那十八万不就是为此给的么?怎么会没动用过?”

    “话虽如此,但我的殿下,”倪放无力地道,“你是谁啊,皇上就怕不够花,给了道圣旨,让我带人到内务府库随意挑用得着的东西,各位娘娘,各位殿下,还有荣亲王府的几位,还有我爹,以及那些能与皇室扯得上点关系的王侯,都多少送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再加上我们宫里旧日存的,您说,还用得着再去采办么?放都差点没地方放。”

    尚杰很虚心的求教:“那怎么办?”

    “我如今正在算计着把历年积下来的那些能卖的,想法卖了,换成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倪放翻着册子,一边在写,一边算:“我估计,这里头至少有三成是能卖的,这样的话,……多个十万两没问题。可惜有些东西摆明是只能宫里人用的,有些又怕被别人看出曾是送给你的礼,叫人知道堂堂的十皇子齐王爷变卖家产总不太好听,要不然,唉,真是可惜……啊,对了,你今年的生辰贺礼还没算上呢,这样的话……”

    听着他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尚杰无语。

    “啊,算出来了,我估计等那些能处理的处理了,你帐上至少会有个三十二万,多一点的话,也许是四十万。真是幸福的人啊。”倪放伸了个懒腰道。

    “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尚杰不跟他一起发疯,“想个办法用了才好。”一边想一边道:“拨二十万到会贤精舍,让承崇随意支用,……再到地方建几个济学堂,让那些贫民子弟可以念书,在济学堂的用度都由我出,让承崇找几个妥当的人去管……”

    “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段时间吗?”倪放叹了口气,“一下子二十万没了,我这个帐还不好做呢。”

    尚杰道:“当初我叫你拨出一万给承崇,你就心痛得什么似的……”正说着,听到门外有动静,便喝问:“什么事?”

    “启禀殿下,”秦安从门外进来跪禀道:“旭皇孙殿下请见。”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