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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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第二日晨起,尚杰随五皇子一起去给皇帝、皇后及两位贵妃请了安。难免又叫皇帝教训了几句,几位后妃却很和悦,问了五皇子两句他的病,见他脸色还好,便把他丢在一边,都只围着尚杰问长问短。五皇子见此,便推说有事,先告退了。尚杰周旋了好一阵,才推说要上博文斋,回到自己的寝殿。

    皇帝虽责备了他几句,却赏赐颇多,尚杰看也不看,叫人收起了事。更了衣,带了已等候多时的倪放,回到阔别已久的博文斋。

    尚杰回博文斋,也不过是虚应一应故事,与旧日相好的王孙公子们闹闹。只十几日,便是送灶的日子。诸学都放了假,热热闹闹的过了年节,便是两闱科考了。平日管束着他的皇帝太子等,也多把目光放在这上面,倒又给了他可趁之机,于是宫里人又开始难以寻觅他的踪迹。

    文闱进士科会试在正月十八只至二十,考时务策五道,贴经、杂文各两首。主考官是翰林院的一个翰林,是极清闲也可说没什么权势的翰林学士,名字叫童愚。大约十五年前,倒曾名动一时――状元及第,夸街三日,天下与闻――到了如今,却没几个知道他了,听到是这个名字,不少人呆了:谁是童愚啊?

    不管怎么说,这年的进士科与大多数年分一样,算得上顺利。除了进场之时搜出几个夹带的,冒名顶替的,枷号了几天外,没出什么大的状况。

    到了二十日申时,熬完的士子们陆续离场,所有考官都松了口气。还好,孔圣人有灵,没出大乱子,乌纱帽不会掉了。然后赶忙开始繁琐的阅卷工作,要在二十九日前,定出有千余人参加的会试的前六十名,也是挺不易的。

    武闱定在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正与文闱错开,免得有人想夺个双状元没了机会。武闱考射箭、马术、兵略,主考官是早定好了的,已主持过多次武闱的兵部尚书陆之山,甚是铁面无情的一个人。

    今年武闱也顺利,除了几个射箭厉害的射错了靶子,伤了几人;几个马术绝佳的跌断几根骨头,一切都好,真是皇天菩萨保佑。

    武闱比文闱容易决断,考后一日,便定出了及第名单。

    正月的最后一天,两位主考官步入上书房,向皇帝回禀这一次科考的情况。

    景庆宫里,尚杰的乳母左氏带着宫女们侍侯尚杰梳洗。

    尚杰穿着中衣,吸着厚底棉鞋,端坐在锦凳上,拢着手炉,由着他们侍弄。在军营里,什么都要自己打点,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回宫后事事有人代办,也不会觉得不适应,他以向最是随遇而安的。闲着的尚杰一边与乳母闲话,一边眼光乱飘,眼角瞥见一个宫女捧着他的外裳侍立一旁,那黄色瞧着让他有些厌烦,便教:“不必这身了,上回那件皂白的就挺好,去换了来。”

    那宫女忙依言换了一套。

    左氏一边给他束发,一边问:“殿下又想上那了?好歹先给皇上和娘娘们先请个安吧?”

    尚杰一脸茫然:“什么叫‘我又想上哪了?’嬷嬷这话可叫人听不懂了。我是要去给父皇、母后、母妃请安啊。”

    “穿那一身去见皇上和娘娘?成个什么体统!”

    “不过素些罢,去请个安,何必全挂子皇子服饰,今儿又不是大日子。”

    左氏放下梳子仔细端详了端详,见没什么不妥处,才慢悠悠地道:“殿下那点心眼还瞒了奴婢去!您这几日都没上博文斋吧?已是开馆了啊,打量奴婢不知道!您这些日子都去做些什么了?左权真是该打,不劝着拦着,也不护着,倒连自己也没了影了。”

    “嬷嬷冤枉我们了。我们都有正经事呢,也回过太子的。左权是我让他和小倪一起去参加两闱科考了。”尚杰一脸无辜真诚,“告诉嬷嬷个喜讯儿,左权这回定是榜上有名呢,他和小倪都给我争脸。恩,得好好想个什么赏他们。”

    “这算什么正事!左权的正事就是给您护驾,考什么科举,已经够抬举他了。”左氏并没有显出欢喜的神色,“便中榜也算不得什么能耐,若连那样的地方也给殿下丢脸,那也不必在您身边伺候了。奴婢也不敢要这样没用的儿子!有什么可赏的,不究他渎职,已经够便宜他了。”又捎带上了倪放:“奴婢说句犯上的话,那个倪世子也不太尽本分。他这伴读伴到哪里去了?”

    “小倪啊,一直委屈他了。我想让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让他能够尽展所长,他不能老站我身侧,埋没了不说,还遭罪。”尚杰换了鞋,站起身,把手炉递给一边恃立的宫女,另两个宫女忙展开袍子给他穿上。他的神色隐藏其间,叫人看不清,只听得温淡的语调道:

    “嬷嬷也太苛责左权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就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吧?既有能耐总要抬举出去的。我要让他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以后好好孝敬您,让您颐养天年。”

    “他好生给您护驾,就是对奴婢最大的孝心了。奴婢还康健,再侍侯您几年都没问题。便是老了,也不缺人奉养,不需他那点虚孝心。”说着,左氏突然想到什么,“殿下这些日子总不见踪影,原来是瞧他们科考去了?”

    “那比在博文斋有趣多了。”尚杰没否认,“最妙的是两闱的考官们都不认得我,真真好极了。”

    左氏正在给他扣扣子的手不由停了停。

    尚杰觉察了,忙笑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并没惹出什么事来。”

    左氏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放手退了半步,看着他叹气:“我的小祖宗,安生些吧。”

    尚杰整整衣裳,踏出门去,回头笑道:“我一直乖乖儿的呀。”

    左氏追到门外叫他:“殿下,好歹带上几个侍卫啊。”

    “不必了,今儿我不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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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在第三的是襄阳的储元钧,兵法讲的头头是道,只是弓马拳脚实在太差。因此次武闱以兵略为主,臣才取了第三。”一脸长髯,年已半百的兵部尚书陆之山恭谨地说着此次武闱的情况,“第二是武豪,大约是家学渊源,兵略武艺上都是极好的……”

    皇帝听到这里,打断他的话,问:“可是娴长公主家的?”

    娴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嫁了如今已是镇宁公的武烈。

    “正是娴长公主的长孙。不过,臣并未徇私,列在第二,的确是当得的。”

    皇帝点头道:“武烈家的孩子都是很看得过的。这个武豪,朕素日看着就好,倒奇怪年轻一辈中居然还有比他好的。不因他是皇亲,怕人闲话,要避人耳目吧?”

    “臣不敢!”陆之山凌然道:“臣一向只问贤良,不问出身。若武豪应得第一,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压下他。皇上明鉴!”

    “这般说来,取在第一的果真十分优秀了?”皇帝倒是相信陆之山的公正,只是难以置信以武传家的将军世家的杰出子弟,在这寻常的武闱竟不能得第一。

    “臣正要恭喜皇上,有如此人才,正是本朝盛世之兆。”陆之山显然对这位武状元十分赞赏,“取在第一的白子玉,不但武艺绝佳,兵略娴熟,且谈吐文雅,仪表非凡。年纪似乎尚未有二十,如此年纪有如此成就,竟能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实属难得。臣苟活于世五十年,不曾见过如此人物。不知是何样家族,竟能养出如此子弟,可惜不曾细问。”

    皇帝稍稍动了动身子,“自陆爱卿为兵部尚书后,有十年不曾听到陆爱卿这般赞赏一个年轻人了。朕倒对这白子玉起了好奇心。少时便叫人宣进宫见见。”转目见主持文闱的翰林童愚正在出神,便问:“童爱卿,想什么呢?可是陆爱卿的话中有什么不对的?”

    童愚一惊,忙回道:“臣失仪了,皇上恕罪。真是巧了。臣取的第一也是这个名字。臣想,怕是同一人罢。果真如此,这位竟是文武全才,实为国家之幸。”

    皇帝越来越有兴致:“这个白子玉竟这般厉害。”偏头对侍立在旁的太监梁无为道:“晚些时候,你去传旨,朕要见见这个白子玉。”又向侍坐一旁一言不发的太子道:“你也见见,若真是人才,你将来用得着的。”

    “是。”太子在座上欠身应了。

    皇帝又向童愚道:“他的文章呢?朕瞧瞧。”

    “请皇上过目。”童愚忙呈上,“其他倒也寻常,只五道时务策作的实在好。”

    梁无为接过,转呈给皇帝。

    “倒是一笔好字。”皇帝笑着翻阅白子玉的试卷。渐渐地,脸色却沉了下来,喃喃念叨“白子玉,白子玉”,忽然哼了一声,把文章丢给太子:“你瞧瞧,是不是?”

    陆之山和童愚看着皇帝的脸色,都有些不安,见太子接过文章,又看向太子。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渐渐了然,只是点点头,道:“儿臣以为是。”

    童愚终于忍不住,忐忑不安地道:“皇上、太子,莫非这白子玉文字上有什么不检点?”

    太子摇摇头,脸上淡淡地有了丝笑容。

    皇帝也笑道:“两位爱卿不必担心,文章是好的,你们取得倒没错,只是这白子玉,朕恐怕认识。”忽然脸色一沉,喝道:“还不滚出来!躲在后面鬼鬼祟祟做什么!”

    两个大臣讶然,太子只是一笑。却见一个少年从屏风后笑嘻嘻地转出来,给皇帝和太子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又向两大臣一揖:“两位大人安好!”

    陆、童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礼,竟怔了。陆之山觉得古怪:这分明便是自己赞不绝口的白子玉,怎么……童愚主持文闱,坐在主考官位置,不曾巡场,只领教了他的文章,却并未见过他,一时之间,倒没想太多。

    皇帝把试卷递给他:“这可是你的?”

    少年应道:“是,儿臣想瞧瞧这些年学得如何,可比不比得上那些士子。幸而,不曾丢了父皇的脸面。”

    两个大臣总算反应过来,方才称赞不绝的白子玉原来是个皇子。

    童愚这时一想,“白子玉”,“白子玉”可不就是“皇子”么?直暗骂自己糊涂。

    皇帝见他们神色尴尬,便道:“这是十皇子尚杰,一向少见外官,你们不认得也是自然的。他尚未有职封,你们也无须见礼。”

    尚杰笑道:“幸而两位大人不认得,让尚杰安安心心考毕了。

    两位大臣这才知道,这便是同七皇子一同回京的十皇子。原是一向不曾见过的,不曾想到,传闻中惹是生非,闯祸连连的十皇子原来这般斯文俊秀,温文如玉。又想起十皇子在两闱中的表现,实实在在地颠覆了自己心中不学无术的印象,对这位皇子不免颇多好感。却不知十皇子虽任性好玩,却甚是知书达礼,尊师重道,表面上的功夫做得蛮好的。因而乍领略他正经的一面时,谁能料想那般丰神如玉华贵雍容的皇子与“闯祸”扯得上关系,不免感叹一番流言误人。

    童愚便谢罪:“臣目不识珠,多有冒犯了。”

    尚杰道:“大人客气了,可曾有什么冒犯之处?两位大人是前辈长者,日后尚杰尚有请教之处,何况尚杰是两位取的状元,两位可说是尚杰的座师,不曾执弟子之礼,已是尚杰失礼了。”

    陆、童二臣直称不敢。又想着这榜该放出去了,状元写着是白子玉,可白子玉是皇子,这事怎么了,还得问皇上的意思。

    皇帝想了想,道:“十皇子夺魁之事不必传得纷纷扬扬的,你们知道就行。状元还是写‘白子玉’三字吧。”说到“白子玉”,不免瞪了十皇子一眼:“其他人该怎样就怎样,你们处置妥当回禀太子就是了。太子寻个日子见见他们。这科就这样吧。去罢。”

    二大臣应了,行礼退出殿去。

    等殿中只剩下皇帝、太子、尚杰和太监梁无为时,皇帝面无表情地向尚杰道:“看来你这些年确实长进不少啊。”

    尚杰不知皇帝是褒是贬,却也不在乎,他从不会把别人的,特别是皇帝讥讽放在心上,嘻嘻一笑道:“儿臣今儿给父皇挣脸了不是?方才陆大人还说儿臣是盛世之兆呢。”

    “嬉皮笑脸,有哪一个皇子像你这样的。”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夸两句就飘上天了。”板着脸吩咐太子:“你叫人安排,给十皇子尚杰……”皇帝停了停,看了尚杰一眼,尚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有些调皮的神情,见皇帝看着他,又向皇帝一笑,皇帝便是有那么点恼怒,也早烟消云散了,“准备冠礼和册封礼,日子就定在三月吧。先封个齐王吧,赏亲王俸,朝阳门外的那处亲王府赏他住,给他拨十八万两银子安家。”

    皇帝说时又看了看尚杰,尚杰似乎很是意外,呆呆的一时没反应,叫他不由得浮起笑容,又忙敛了,依旧沉声道:“景庆宫还给他留着,照如今的例安排宫人,让他随时可回宫来住。按例还该赏他两处皇庄,”沉吟了片刻,“这么着,杭州凤凰山附近那处庄子赏他,无锡太湖那处庄子也赏他。”

    太子一一应了,看着尚杰笑道:“傻弟弟,还不谢恩?”

    尚杰原以为父皇必定准备恐吓他一下,叫他日后别做这些出格的事,不曾想竟是封赏,且封赏是如此之厚,倒小小地吃了一惊。皇帝看出他的心思,不免有些得意,咳嗽一声,却仍然板着脸。

    尚杰回神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谢父皇恩典。”起身笑道:“今儿算是得了彩头了。”

    皇帝听了,又有些莫名的火气上升,忍不住威吓道:“再惹出事来,立时夺了你的封号,把那群什么小倪左权的一干蠢奴才发配边疆去,看以后谁再帮你惹事!”

    “儿子晓得啦。”尚杰随口应着,却毫不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这类话也说得不少了,可皇帝从来不曾对他,乃至他底下人有什么实在的惩罚。尚杰一向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那儿臣先回景庆宫,叫他们去准备。”

    皇帝看了含笑的太子一眼,心里也明白那些话说了等于白说,自己再凶狠的面孔再难看的脸色,尚杰似乎都没感觉,从来威吓不了他。父亲的威严皇帝的威严都毁在这个老十身上了。再说,板着脸也实在有些累,只好温和地道:“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太子。”

    太子起身笑道:“既出阁,便该治事,十弟喜欢管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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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下:古者帝王受命,以临万国,子弟建封,用尊五等:其由来尚矣。斯所以载弘丕绪,维怀永夙,宜茂德于本支,遂推恩于哲嗣。况?荷眷?,属当长贤,宜承宠章,允胤旧典。第十子尚杰,幼禀异质,夙膺嘉祥,凤仪秀举,神识冲和,敦《诗》执《礼》,本仁祖义,名教之乐,自得几深,温良之容,发于忠孝。既表岐嶷之姿,日茂蔡良之性。朕以寡昧,虔奉宗祧,庶明父子之亲,以及君臣之义,命以乐国,锡其介圭,用敷可久之基,爰叶至公之道,可封齐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随着又有一份赏赐的单子。

    旨到门下省,即被封还,闻知消息的群臣纷纷上书进谏,多言此时封十皇子过早。

    养心殿里,躺在躺椅里小憩的皇帝,看着陆续送来的折子,却意外的没着恼,漫不经心地问太子:“都有那些人反对?”

    “以两位宰臣为首,凡议及此事的,十有八九都言不可。”

    “尚杰这么不受朝臣欢迎啊。他平日里到底闯过多少祸?”皇帝用好奇的语气问,颇有些促狭的意味,仿佛尚杰的口吻。

    “倒是与十弟素日的行径没多大干系。“太子含笑道,“其他无足轻重的略去不提,诸位大人有两个理由倒是挺充分的。”太子一顿,看了皇帝一眼,皇帝闭目不言,仿佛默不关心,可不知怎的太子却想起竖着耳朵的兔子,几乎忍俊不禁。

    “其一,给十皇子封王越过了九皇子,乱了长幼之序。诸位大人都说,九皇子将满二十,本该是为他准备仪典,加元服,封王托事,怎么旨意丝毫不提九皇子,却要先给十皇子封王,情理不通。诸位大人都说,皇上对十皇子偏爱过甚。

    “其二,封赏过重,食亲王俸也就罢了,十八万的安家银子给得过多。便是当初四皇子封做亲王,也不过十二万,过厚了。以上,请父皇决断。”

    皇帝睁眼道:“这理由也叫充分?驳回就是。这点主你还做不了?还要问朕?”

    “儿臣不敢专断。”

    “这种家事你尽可作主,你做了二十年太子,连朕的心思还不知道么?何必事事问朕。”皇帝道,“按众卿的意思,先在二月里拣个日子给尚俭加冠封王,循当初尚侃的旧例。至于说十八万安家费用过厚,你让他们查查,十七年前封老四时国库每年有多少进项,而如今又有多少进项。”

    这是不必查也知道的。虽然偶有战乱灾荒,天玺毕竟大体来说还算国泰民安,承平日久,自然民生滋殖,国库日丰,相隔十七年,税收早翻了几番了。

    “朕本还想多给他些的,又怕他乱来,他们倒还嫌给多了。”

    太子拟旨不言。

    皇帝的新旨下达,群臣基本不再为此事上折,按皇帝的惯例,凡他下了第二遍旨的事是决不容再置喙的。毕竟这也不是国家大事,群臣也不再在这上头纠缠,犯不上为此惹恼了皇帝。

    二月庚子,立皇子尚俭为荆郡王。――《睿书•世宗本纪》58xs8.com